涌金門內(nèi)往東北一角有一處高門府邸,重甍瑣戶,雕梁畫棟,碧樹幽篁,相比附近其他那些個黃瓦朱門的權(quán)貴之家,顯得頗為低調(diào)。
春夜喜暖,風(fēng)月安寧,悄然無聲。惟有風(fēng)燈在微涼月色下,若夜歸人眸底最期待的光,落在寬闊的檐廊下。
書齋里銀缸粼粼輕晃的光影,一位老者安適地坐在幾案前,偶爾起身拿著鎏金絞剪去清一清燭臺捻心。
幾案一側(cè),還隨意丟了一張裝幀極為華貴雅致的請?zhí)渖虾杖粚懼獓磫⒌淖謽印?
府上的家眷俱已歇息,吉國公程元鳳直覺忙碌一日,安眠前是最難得的清閑時刻。
他蒼老的臉龐上濃眉粗長,神色很是舒展,皺紋粗糙的大手正輕輕握著一本二程(程頤、程顥)所著的《經(jīng)說》,看得極為認(rèn)真。
程元鳳正心無旁騖地與百年前的理學(xué)大儒作心靈上的溝通交流,忽然莫名感覺一陣夜風(fēng)從半掩的鏤花窗格邊竄入。
然后就聽一聲低低的淺囂,驟地他眼前博古架的頂架上赫然扎了一只花形飛鏢,鏢上還掛著一封信。
程元鳳神色一凜,疾步走到窗格邊,霍地推開花窗。
窗外碧桃花影妖嬈,春風(fēng)作雪,裊娜絕勝,并無一絲一毫不尋常之處,而不遠外自家的侍衛(wèi)也依舊靜默而立,毫無變化。
程元鳳老眉一蹙,想要呵斥兩句,可又頓了口舌。
如此神鬼不知,想來是江湖高人,斥了侍衛(wèi)也于事無補。
況且他幾十年耿介正直,為官清廉,身正影直,哪里懼怕這一點雕蟲小技。
他嚴(yán)肅地又四下張看了一番,才“啪”地將窗格關(guān)上。
程元鳳疾步走到博古架前,抬手拔下花鏢,起手間發(fā)現(xiàn)暗訪之人的力道甚至驚人,那花鏢扎入木骨竟足有寸許。
他眉間蹙深若澗谷,滿是詫異與好奇。拔下花鏢,他飛快地拆開書信——
黃棉紙上躍入眼簾的筆墨勁峭端正,頗有幾分風(fēng)骨,想來這書信之人也是好生練過幾年字帖的。
程元鳳一邊暗忖,一邊迅速地掃過信上內(nèi)容,微凜的神色卻隨著內(nèi)容越發(fā)復(fù)雜,似憤懣又似暗喜,如同纏了焦?jié){的糖串,苦甜交融。
他一眼掃到底后,重又回頭一字一頓地再讀了一遍。
許久后,程元鳳牢牢盯著信紙上下梭巡了好幾遍,布滿皺紋的唇角冷冷垂下,然后才將信件湊著燭火緩緩點燃。
黃棉紙在火焰里輕卷掙扎,化為一抔灰燼,落在精致的銀缸邊,與燭淚纏綿成透明的灰色。
程元鳳望著灰燼思索揣摩著寫信之人所言是否真有其事。
不過字里行間中,可以看出暗中人對于那位獨霸大宋朝堂的黃鉞之貴的了解絕不含糊,顯然在背后對那人做過諸多的尋訪與探究。
不過,如今,這朝堂之上還有誰人敢如此算計那位權(quán)柄滔天的貴人呢?
他轉(zhuǎn)念又想,如果信中所言確是事實,倒可以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扳倒對方的由頭。
他看看鐘漏,才過亥正沒多久,按臨安府中權(quán)貴之家宴會的一般常例,這個點正是歌舞正興,酒茶酣暢之時。
程元鳳在書齋中蹀踱著步子沉思了片刻,然后轉(zhuǎn)回幾案后面端坐,拉過紙張,研墨提筆,垂眼仔細(xì)寫起信來。
他需要去尋人核實花鏢信件之言是否屬實。
這一刻,他倒是有點遺憾今夜回絕了那場邀約,否則怎會錯過那番好戲?
笛上春行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