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寧靠在佛前的長案上,一手撐著,上好的楠木條桌,被她生生用手扣出了幾道深深的痕跡。
良久,底下的人無聲落淚,而靠在佛前的人滿眼悲哀,半途才良心發現的好人有時候還不如徹頭徹尾的壞人,這樣,她的恨意才能徹徹底底。
她低下身,將手中的信件遞給耶律苓,眼中一片復雜。
“北周的細作,薊州城十萬的性命,我本該要你償命,戰場無眼,真刀真槍的打,我不會怨你,但你出生將門,也該知道,屠城,乃是大忌。何況,用的還是這樣不入流的手法”
耶律苓沒有接話,只靜靜地垂目看著燕寧手中的信紙,如果阿正知道了,怕是不愿意再等她了吧。
“這封信,是叔祖父留給夫人的。我雖拆看了,但沒改過一個字,叔祖父的字跡應該當世也只有您熟識,看看吧。我燕家守衛燕北多年,五十五年來,闔府男兒都為了燕衛而戰,因北周而亡。”
一只手顫顫巍巍遞出來,她本是那樣冷傲自持的人,此時整個人頹著,即使不見神色,也可讓人讀見她的膽怯。
“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抱歉,中間隔著十萬人命,我沒有辦法輕而易舉感嘆一句造化弄人,也沒有資格替往生者原諒你。但這是叔祖父給你的遺書,我沒有資格攔截,而且我覺得,于你而言,這是最好的懲罰了,就看你愿不愿意拆看了。”
燕寧手中的信被人一把奪了過去,她直起身,背對著,只看著眼前的佛祖,靜默不語。
身后傳來窸窸窣窣拆信的聲音。
耶律苓只掃了一眼,信封上寫得是耶律苓親啟,而不是葉苓親啟。
雙唇緊閉,牙齒幾乎咬得出血,好在,她沒有流淚,他的夫人,應該驕傲地如同天上的鷹隼,而不是只懂得苦的閨閣女兒。
“吾妻阿苓
曾與卿言白首,如今恐怕要先失約了。
自金陵北上,見各地哀鴻遍野,燕家的存在,已然成為燕北萬民的信賴,身為燕北軍主將,我不能退,不能讓燕氏一族蒙羞。
明日,吾已決議死戰保城。
記得初見是在桑干河旁,小姑娘提著把劍就攔下了我問路,那時為夫就在想,燕北還能有這么不識貨的姑娘,竟識不得一身黑衣玄甲的北地殺神,存了心思嚇一嚇你,你卻說我幼稚。
再見之時,卻是落入了一場美人救英雄的幼稚把戲,雖然,你的人演技著實有些拙劣,但見小姑娘演得這樣認真的樣子,也不好不配合。
那時我就想著,這個小姑娘到底想干什么,留著她看看吧。
不曾想,一念之差,萬劫不復。
時至今日,無悔無怨無恨。
戰場之上,盡是殺戮血債,難以厘清,我從血泊里走來,已是滿身戾氣,即使活著怕也是天壽難永,不必為我神傷。
但我的阿苓,是這世間,最明媚的女子,應該活得自在暢快,戰事若了,就找一安穩太平的地方,過些普通人的生活,遠離紛爭。
房門口要有一顆大大的槐樹,既能做槐花飯又能釀些槐花蜜,符合你躲懶的個性。
另外就是看看能不能種上幾叢竹子,北地竹子難以存活,但我這樣生于南方的人,食可無肉,居不可無竹。
我的孩子,也該如此長大,希望他平凡,健康。”
燕寧在心底有些感嘆,也不知道,寫完這封信的叔祖父,是以怎樣的心情,看著敵軍陣中他心愛的夫人的。
無顏見兄弟,無顏問英靈。
既想保對面她的命,也想保腳下守的城,這一生用兵如神,最后還是解不開這道兩難的題,悲憤欲死,自刎于城墻之上,以自己的命償還所有。
“無悔無怨無恨?怎么會無悔無怨無恨的呢?”
燕寧轉過身,耶律苓突然笑了起來,狀似瘋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