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完的萵筍腌起來,太陽底下曬干,裝入瓶子或罐里,要吃時,切成碎丁,炒或不炒都行,滴幾滴麻油,蘸點辣醬,咬在嘴中脆嘣嘣地響牙。就著喝粳米粥,不留意就吸溜兩碗下了肚。
別看萵筍身架大,腳底下卻沒有多少扯扯絆絆的根系維生,稍一扯就起來了。萵筍主要靠寬大的葉片進行光合作用吸收營養,若葉片太密不透風,地氣濕熱的暖春天氣里,根部經不住烘捂,常會濕漉漉爛禿了樁,頂部承接陽光的葉片雖仍在瘋長,但輕輕一碰,就軟倒下來。
到了初夏,萵筍的莖逐漸伸長和膨大,葉頂長出頭狀花序,花黃色,果褐或銀白色,外面包著的冠毛,能像蒲公英那樣被輕輕吹起飄向不確定的遠方,充滿芳菲詩意。
萵筍是外來菜,不知道它是否在唐之前就移民過來了,反正杜甫是很饞吃萵筍的,當年窮困潦倒困居夔州時,買不起市上很時尚的高價萵筍,就滿懷希望在地頭撒下種子,卻只有野莧滿地,心心念念的美味綠菜并不見長出來,于是寫下《種萵苣》一詩以宣泄悲憤。
不過老杜倒是遠比西方童話里那個懷孕的女人好,那女人隔墻看見人家園子里萵苣葉碧綠誘人,口里實在饞不過,丈夫無奈之下跳墻偷來給她吃,由此鑄下大錯——那萵苣是巫婆的,受了挾制,孩子生下來便骨肉分離,被巫婆抱走了。
西方本土的萵苣,都是那種食葉的生菜。而萵筍這個名字,品咂出的是地道的江南風味,也更容易讓我憶起過往的鄉村歲月。想來,那個西方童話里大肚子女人所饞的,僅是碧綠的葉而已,她未必懂得食莖以及食莖之外的許多風味。
寫過《雨巷》的戴望舒有留洋的背景,所以他稱萵筍為萵苣,其詩集中有這樣兩句因為小病的身子在淺春的風里是軟弱的況且我又神往于家園陽光下的萵苣。
每次走到人家菜地邊或看到人家的菜地,腦子里總要悠遠地冒出兩行古人的詩句幾畦蔬菜不成行,白韭青蔥著意嘗。但在初夏時節,地里的茄子辣椒和豇豆青豆才起秧架藤子,南瓜也只次第連綿地開出一路黃花,此時“著意嘗”的只能是瓠子和莧菜。
尤其是莧菜,無論是間種在瓠子架下的空檔里,還是齊嶄嶄地整畦呈現于地頭,看上去總是那么爽心貼意的親切可靠。雨過云開的菜園里,雨洗后的莧菜,嫩葉尖下綴著水珠,更是有著一種情意綿綿的清新舒展,叫人靈魂靜滯。
莧菜不要油,只要三把揉。洗莧菜時,一定要揉出浮沫且把浮沫漂盡。瀝干水,鍋燒辣一點,要多放點油,這是張愛玲說的,再放幾個蒜瓣煸一下,刺啦一聲倒入莧菜旺火旺油翻炒。
那種有深赤脈絡、葉片肥厚暗紫的莧菜,搓洗時就像打翻了顏料罐,能染紅幾大盆水。這種莧菜宜炒得爛熟一點,直看著白蒜瓣也成了深紅,夾到碗里時,白米飯和白瓷碗的邊沿都會給染成妖冶的胭脂色。
過去糕點作坊里離不開的顏料叫莧菜紅,小時鄉土歲月里吃過的歡團和饅頭發糕上的那一點動人嫣紅,其來源正是于此。最好吃的,是那種細葉初發的青莧菜,稍搓揉洗凈,瀝去水,投以拍碎的蒜頭略加清炒,其香鮮柔嫩便伴著初夏的清新留在齒舌間。
鄭板橋的畫絕,許多題畫詩的字句也是妙絕。記得他有兩句詩白菜青鹽莧子飯,瓦壺天水菊花茶,口感和色彩,都是信手拈來隨意組合的。莧菜漉飯容顏深紅,而屬于那個時代微微泛青的鹽,說明含雜質多,瓦壺煮雨水泡出菊花茶,最是所謂世俗生態。平和茶飯,敷色心思,品味之下,有著一種清寧的鄉居生活的妥帖,很是讓人向往。
讀知堂老人那種人情冷暖的小品文,有一篇莧菜梗近日從鄉人處分得腌莧菜梗來吃,對于莧菜仿佛有一種舊雨之感。說的是那種老得不成樣子抽莖如人長的莧菜梗,切段鹽漬,泡入臭鹵里,候發酵即成,生熟皆可食,夏天晚上吃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