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茉莉的香氣幽長縹緲,在暖閣里盈盈浮動。
都說流年深長,其實,不過是天上一抹驚鴻只影,仿佛總在不經意間,時光便宛轉成傷。那些散亂回溯的思緒,像窗外高大深翠的梧桐樹上一只倉惶驚走的知了,令蘇媺陡然間回了神。
那一晚,蘇媺站在慶妃身旁,看著景元帝將小女兒抱在懷里,一臉焦色,溫柔地安慰著她。
這個從兵戈鐵血中一路摸爬滾打、最終登上至尊之位的男人,只有在最心愛的小女兒面前,才流露出常人的脆弱和耐心,他心疼女兒的病痛,恨不得以身代之。
再過兩三個月,曦華便滿十一歲了,即使是生身父親,親自守在病榻前、擦汗喂藥,也已很不合時宜,但對景元帝來說,一切禮法規矩,在曦華這里,大概都只是可以被打破的慣例。
曦華的同胞哥哥、姐姐都沒能活下來,這唯一留在世上的,便尤其彌足珍貴。
據說,曦華五六歲時,景元帝怕她養不住,哪怕有個頭疼腦熱,也衣不解帶地親手照顧,不肯假手于人。
“到底是親手養過的,別的孩子怎么能比,即使是對琰慶,皇上也是期望多過疼愛。這男人哪,只有真正付出過,才知道珍惜!”
那一日在永昶宮,嬿昭儀幽幽地道,不管談及先皇后孟氏,還是景元帝趙祚,她都是那樣疏離淡漠的語氣,仿佛在那些滾滾而來的往昔密事里,她只是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
進宮兩年多,蘇媺看過無數次父慈女孝、天倫和樂的情景,她以為自己已經麻木,不會再心痛了。
可是那一晚,聽著景元帝一聲聲喚著“囡囡別怕,爹爹在這里”,她的眼睛酸澀難當,只能借著擔憂曦華,流些虛偽克制的眼淚,來悼念自己最無辜、最心痛的失去。
她多想大聲告訴曦華你引以為豪的,像擎天之樹、巍巍昆侖一般仰望的父親,不過是個卑鄙的小偷,是盜跖,是虛偽奸詐的亂臣賊子。
如果沒有你們,依然會有人愛我勝過他的生命;如果沒有你們,我的世界,依然天明地媚、恣意快活……
可她什么都不能說,一如進宮前,那千百個凄涼不眠的煢夜,她打開孤燈掩映的軒窗,望著如重重鴉翅覆蓋的青灰色寒夜,把失親之痛,和著七歲那年姑射山上的硝煙與血腥之氣,一口口咽下,深埋心底。
一念親,一念深,都說椿庭萬萬歲,誰知難捱雪后春……
“這不是欺瞞!翮貴妃輕慢坤煦宮的養護、私自換掉宮內陳設,對先皇后存不敬之心,這些都是事實。”
蘇媺坐到榻邊,輕輕為曦華打扇,她的聲音婉轉溫柔,似暖閣里浮沉纏綿的茉莉芬芳。
“我們只是用一種最發蒙振聵的方式來提點皇上罷了,就像昭儀娘娘說的,如果只是輕飄飄告翮貴妃一狀,皇上也許會重視,卻絕不會警醒,以翮貴妃的口才心智,也必能找到借口滑脫過去。”
曦華埋在枕間的小臉只露出一個細嫩小巧的下巴,那枕上繡了粉紅色的小荷和碧色亭亭的圓葉,襯著她白皙嬌嫩的肌膚,像一顆瑩白潤澤的珍珠,
而蘇媺聲音清淺,似拂過小荷的一縷柔風,循然善誘“翮貴妃要試探皇上的心意,難道你就不想知道,文德皇后在皇上心中的份量,究竟幾何?”
蘇媺的未盡之意,顯然打動了曦華,她嘴角微抿,緩緩睜開眼睛。
已經失去的,再怎么銘心刻骨,又怎能抵得過日日在眼前晃的?
見面三分情,何況,皇帝的愛,是要靠尊位和賞賜來表達的。這些年,翮貴妃穩坐貴妃之位、牢牢掌控閫闈之權,沒有景元帝在背后撐腰,她焉能如此威風?
而今日,皇上加封曦華的名號,也是在警告翮貴妃先皇后與嫡長公主是不能動的。此一番風波之后,翮貴妃縱使還覬覦皇后的位子,也必會小心收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