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五年,八月三日。
乾清宮西暖閣。
這一年過了八月,北方仍不下一滴雨,天氣卻愈發燥熱起來。
一點曙色從窗紗斜飛入屋,不自覺地帶進一分清白熹光來。
朱翊鈞在帳中睜開了眼睛。
他盯著黑洞洞的帳子頂瞧了一會兒,直到瞳孔逐漸熟悉了黎明來臨時的昏暗,這才慢慢看清帳子頂上的螭龍圖案。
帳子頂上共繡有三只螭龍,一大二小,面部均成正面,二目圓睜,身體處于獸身退化,龍身萌出的過渡狀態,四肢肩胛尚存,四爪比較寫實,尾部分叉相背卷曲。
明史研究生朱翊鈞一眼就能判斷出,這種大小螭龍組合的構圖是晚明的“子母螭”。
這種螭龍面部形象類虎似貓,取俯視角度,成趴臥之態的螭龍,往往被后世稱為“萬歷螭龍”。
朱翊鈞一個多月前從這張床上醒來,頭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幅在現代只能在晚明陵墓出土的文物拓片上存在著的螭龍圖紋。
由于朱翊鈞的明史研究水平十分過硬,在聽到周圍太監喊出那一聲帶著隱約哭腔的“萬歲爺爺”前,他就已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此刻朱翊鈞悄聲無息地睜著眼,與頭頂上那幅圓睜雙目的“萬歷螭龍”兩相對視。
自穿越以來的這一個多月,每天早晨醒來,朱翊鈞都要與這幅螭龍圖對峙一會兒,以此提醒自己已然成為萬歷皇帝的事實。
萬歷皇帝不好當啊。
朱翊鈞微微側了下頭。
自從穿越以來,自己的每一天無不是在刀尖上行走。
這前朝后宮的每一個人都在揣摩皇帝,每一個人都比朱翊鈞更了解萬歷皇帝。
因此朱翊鈞只得步步謹慎、處處小心,生怕自己被人揣摩出了個好歹,成了他人眼中愚蠢而不自知的“冒牌貨”。
畢竟晚明的問題,單靠殺人是解決不了的。
作為明史研究生的朱翊鈞心里很清楚,自己若真想要通過改革來拯救大明,首先就必須學會怎么去當好一個真正的皇帝。
朱翊鈞又看了那幅螭龍一眼,感覺自己的神智無比清醒。
他從蘇繡薄被中坐起了身,抬手撥開簾帳,啞聲朝外道,
“點燈!”
靜謐的昏暗殿閣立時便依次燈火通明起來。
朱翊鈞不但繼承了萬歷皇帝的身體,同時還繼承了萬歷皇帝的習性。
萬歷帝的睡眠一向很輕,早起一向不需要值候太監的叫喚。
這一個多月以來,朱翊鈞總是想試著刻意多睡上一會兒,卻發現自己這個“靈魂寄居者”全然扭拗不過萬歷皇帝原來的身體。
寅時起床,卯時上朝,這是萬歷帝自九歲登基以來,被廟堂天下馴化到骨子里的舊習。
也是張居正竊政的那十年中在他腦海深處刻下的一道創痕。
即使如今的萬歷帝已如愿以償地政由己出,卻是再也難尋回如孩童時那般甜美的酣眠了。
朱翊鈞撩開薄被,不等外頭伺候的太監宮女來扶,自行就先下了地。
他的雙腳甫一落地,一股針刺般的疼痛驀地便從他的右腳腳底心傳了上來,激得朱翊鈞忍不住“咝”了一聲。
外頭進來的小太監見了,忙快步走到床前,在朱翊鈞面前跪了下來,
“皇爺,讓奴婢伺候您罷?!?
朱翊鈞先是無聲地點了點頭,爾后才反應過來,那小太監跪在床前,額頭緊貼著地面,也就是頭上戴的那頂三山帽堪堪比自己腳面高出一層,哪里能看見自己點頭?
于是朱翊鈞清了清嗓子,重新回道,
“更衣罷?!?
小太監甫直起身來,外頭候著的內侍宮女便魚貫而入,各司其職又有條不紊地替皇帝洗漱。
朱翊鈞在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