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五年,十二月三十日甲申,歲暮。
大明天子親享太廟,行大祫禮。
這是萬歷十五年的最后一場祭祀。
太廟寢殿中請出大明歷代帝后衣冠,陳設(shè)玉前殿預(yù)設(shè)神位之上。
太祖居中南向,左昭右穆,每代帝后神位前都供奉有祭品,并放有香爐、燭臺等器具。
迎神、初獻、亞獻、終獻、徹饌,朱翊鈞按照祭祀流程一步步地跪拜、叩首、獻酒、祝文、奉福胙。
樂聲莊嚴(yán),燎爐飄出的裊裊青煙似乎在朱翊鈞眼前形成了一道迷霧,使得那歷代大明皇帝的神位看起來有些模糊不清。
朱翊鈞立在殿中,頂上是赤金貼花的天花板,腳下是沉壓壓的金磚地。
他心想,既然太祖、成祖萬世不祧,那他們是不是早就已經(jīng)知道來太廟祭奠他們的子孫是來自幾百年后的現(xiàn)代人呢?
倘或大明的列祖列宗知道自己這個“萬歷皇帝”并非是他們的子孫,那他們還會像保佑那個真正的萬歷皇帝一樣保佑自己嗎?
禮樂聲中,皇帝及陪祭官四拜樂止,讀祝官捧祝,進帛官捧帛,各司其位,將其焚化。
太常寺卿在諸神位前跪奏禮畢,奏請皇帝還宮。
嚴(yán)冬的陽光是淡淡的,北京的雪停了,薄云如蘇松大產(chǎn)的棉布織在空中,一切都努力、充實而安好。
今日歲暮祫禮行畢,明日正月初一,大明天子還要親御皇極殿,受百官朝賀。
朱翊鈞坐在車?yán)铮活w心跟著車身輕顫搖擺。
萬歷十五年竟就這樣要過去了。
他卻仍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皇帝。
他實在是被現(xiàn)代教養(yǎng)得太好了,一當(dāng)“萬人之上”就覺得自己是在欺負(fù)天下人。
即使他實際一個人都沒欺負(fù),也總覺得自己好像虧欠了誰、好像無意間就做錯了甚么事。
這是朱翊鈞的優(yōu)點,他是一個相當(dāng)有文明底線的人,對弱者永遠存著一份驚人的善意。
這份善意是不會隨著他的身份地位所轉(zhuǎn)移的。
無論他是不是穿越成了皇帝,他都會覺得“皇帝”這個身份是在欺負(fù)人、是在剝削弱者。
即使朱翊鈞遇上的是司禮監(jiān)或東廠這樣樂于被皇帝剝削的弱者,他也從未改變自己的觀點。
真正的好人是不會被權(quán)勢所左右的。
朱翊鈞相信這一點。
因此朱翊鈞從穿越到現(xiàn)在的這半年,他當(dāng)真是一件突破現(xiàn)代文明底線的事都沒做過。
就連挾持范明,讓他把烏香賣給女真人這種事,朱翊鈞都隱約覺得有些愧疚。
必須申明的是,朱翊鈞覺得愧疚,不是因為“用鴉片殘害女真人”這件事。
而是單純得因為他是一個好人,所以無論那鴉片殘害的是誰,他都會覺得愧疚。
回到了乾清宮中,朱翊鈞剛換下祭服,身穿葫蘆景補子蟒衣、帽佩萬年吉慶鐸針的張誠就迎了進去。
葫蘆景又稱大吉葫蘆,諧音“護祿”、“福祿”,有“子孫繁茂”的寓意,專用于臘月二十三祭灶之后到新年期間的宮眷內(nèi)臣的穿著之上。
“皇爺。”
張誠一如既往地下跪頓首,
“慈圣老娘娘讓奴婢來稟告皇爺,潞王殿下回京了。”
朱翊鈞抬起頭,揮退圍繞在身邊的更衣宮人,又叫起了張誠,
“哦?甚么時候回來的?”
張誠回道,
“臘月二十三左右到京的。”
朱翊鈞笑了一下,道,
“四弟要回京過年,怎么都沒人來跟朕說一聲呢?”
張誠道,
“前朝事多,慈圣老娘娘不愿為這一點小事擾著皇爺。”
朱翊鈞算了算時間,
“從重陽到臘月祭灶,這一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