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知人間惡,萬墳冢上星滿天。
大水過后,屏州幾乎已成為一座空城。未及掩埋的尸體,散發出陣陣濃臭,蟲蠅食腐孽生,疫病易起,僥幸活下來的百姓都四下逃難去了。
今是六月初二,夏牧仁來此已月半,每日忙碌,他已削瘦不少。早在都城時,他便已看過奏報,知屏州洪災乃大華三百年來未見之災。然,當轎輦在城外落定后,他仍是被眼前慘狀給震撼了站到高處極目遠眺,眼界之內黃泥沉積如淤、房屋坍塌成墟,滿目蒼夷,哪里還有半點生機?數百年來,富名遠揚,天下商賈聚集的上河郡府,沒了。
滔天巨浪襲城,卻仍有極少數府宅分毫無損,人財皆得以在災難中留存。而他們的共同之處便是建屋于高。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句古話的原意是勸人要往高處落宅,免遭水患。而后世流傳時,它卻被人為賦予了其他的寓意,篡改為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屏州河東岸是延綿百里的屏山,得以在留存下來的府宅多半便在山腳、山上。屏山的半腰處有塊數萬畝的平地,百七十余戶人家聚居于此,歷久乃成一落,自謂“坪上原”。此間有山田,有果林,有泥塘,有泉眼;壯丁事農,女眷事織,老者拾遺,幼孩放羊,數百人一直以來都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
夏牧仁臨行前,早已做了充足的準備,一到屏州便直奔此來。坪上原的鄉民皆淳善,見山下洪水漫過,萬物不存,雖有心施救也是力有不能及。見朝廷派人來賑災,當然歡喜雀躍,自發空出了原上最大的幾處宅子及祠堂出來。夏牧仁此行帶來的人很多,足有兩萬八千余人。然,除卻三百余親衛外,其余皆是賑災的役兵。
兩萬八千余役兵早已被安排去善后,留在夏牧仁身邊的除了三百親衛外,只剩九名苦禪寺赴朝廷征召令的老少和尚。原來,懸月老和尚一行五月初四在黎民郡孝州府知曉了屏州城的罕世巨災后,臨時決定轉道屏州去都城。出家人心慈懷柔,眼見了城內外的慘象,哪里肯就此離開?只是,他們所帶的口糧不足,附近又無法補充,幾日便難以支撐,好在遇上了賑災的兵卒,被引到了坪上原來。
已是亥時初刻,祠堂內仍是梵音裊裊——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訶”眾僧所誦,正是釋家的《往生咒》。
山腰的夏夜涼爽如秋,若不是想著山下的四十幾萬冤魂,在此間遠眺星空,任山風襲身何嘗不是一件美事?
夏牧仁怏怏不樂,不僅為這命途多舛的家國,也為自己往日所為。“皇位當真如此重要么?看這些蒼生百姓,幸者,侍田苦耕,活一家老少;哀者,身無一物,一日餐食猶不能得。更有甚者,如這幾十萬的屏州百姓,一場無妄之災,命隕身死,暴尸荒野之外,何其慘也!我身為嫡親皇子,位尊已是一人之下,萬千人之上,盡享世間富貴,當真要再去搏那至尊皇位么?這一年多以來,牧朝在朝堂之上鋒芒漸收,退意已露,似乎也是做出了取舍。唉,牧朝果然不愧‘智’稱!想這十幾年來,我的所作所為,何談一個‘仁’字?呵呵呵呵”夜深人靜,正是自我剖視的絕佳時機,夏牧仁心思沉悶,暗暗自慚。
夜甚靜,遮不住這輕微的腳步聲。一個白發黑須的壯年漢子行了過來,躬身說道“王爺,剛收到世子派人傳來的信。”言畢,雙手遞來一信封物事。屋外雖星光燦爛,終究視物不清,遑論看信認字。夏牧仁取過信箋,快步往屋內行去,白發黑須的壯年漢子緩緩跟在他身后。
夏承煥年已廿八,心思縝密,行事謹慎,進退得宜,乃眾皇孫中聲威最盛的一個。他既寫信來,定是都城有要事發生。夏牧仁坐到書案前,把信拆開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