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夜,相里為甫、周遠圖趙自培三人,再度被邀至了境閣。因此番不議銀鈔,值此多事之秋又最好少作群聚,遂未請錢輅。
少年本有求于人,既然有求,理當移樽就教親自登門拜訪,但近日動靜實在太大,導致緹騎四出暗探遍布,金翼個頂個鷹眼緊盯,因而即便會面也只能選瘦竹園這塊密不透風的寶地。也正是鑒于瘦竹園能打掩護的特殊性,貫來明哲保身進退自如的右相爺,才肯在此風頭上再度屈尊這所茶園子。
率先開口的是趙自培,他潤了口茶,贊譽立時不絕如縷“近日有些人真是急得席不能臥飯不聞香,小先生出筆不凡啊!今日碰面,想必是又要有大手筆了。”
廉衡未像往常一樣,赧怪他長輩寒磣晚輩,只冷幽幽莫名其妙接了句“終不過一介書生。”
趙自培不以為然“書生自有平成量。豈可自輕。”
少年人兀自嚴嗽一聲,望向菩薩一尊的相里為甫“今夜,其實,晚學主要有事請教右相爺。”
相里為甫定了定,無色無味接了句“駙馬爺麒麟大才,焉用求教。”
廉衡未在意他話刺兒,仍自虛心道“好問則裕,自用則小。”
相里為甫依舊是面無波瀾“恕老夫庸庸,無能指教。”
廉衡撓撓眉心“看來相爺,對晚學近日行徑頗多不贊。”
相里為甫不說話了。
趙自培和周遠圖官職低其幾等,也不敢貿然接話打岔,又一直被相里為甫看似不張不揚實則震懾人心的氣度給牢牢釘在一側。是以靜謐樓閣一時死寂。廉衡沒等來答語也不能拗在那迫其張嘴,一他是晚輩不可不尊,二他官銜幾無不得不敬。盡管他能與襄王爺等禮平節,但那只是個情,不具推廣性。
少年干咳一聲,咽口口水,慢吞吞再道“我自知近日吹了些許陰風,但絕無故意……”
“既非故意,又何以一而再再而三!”相里為甫突然出聲,雙目直勾勾盯著他,見廉衡悶聲不語,遂將言繼續,“你很聰明,但在官場里尚不過鳧雛一只,聰明也只能算是小聰明;你是有手腕,但多是些陰損小手腕,這些手腕對付一些人可以,權當以暴制暴,但想以此來肅清大明濁氣,絕無可能。”
相爺于人前從未展現的嚴厲,將趙自培直接驚怔原地。
周遠圖猶豫再三方斗膽插語“稟相爺,下臣以為……”
然而右相爺并未給老狀元機會替少年開脫,他抬手攔斷周遠圖,依舊擲地有聲道“老夫雖碌碌無為,但也沒無為到昏聵。今日嚴辭責難,也非恃身壓人。”他將視線移駐少年身上,再道,“老夫所言能教與否,唯在爾意。今日既特將老夫找來,我也就多說兩句。一,你要明白,大明國事已如此艱難,倘若再興起大獄,六部九司都將陷入惶惶之狀,北邊的韃靼女真瓦剌、東南的倭匪、西南的前袁和段匪,勢必窺釁起兵,天下立時就亂了,屆時,你負得了全責嘛;二,你要懂得,天下事從來兩難。做人難,做官亦難,事可從經亦可從權,絕無大道或鮮明標準;三,就是你要永遠記著,這天下只有一輪太陽,你只能繞著這一輪太陽轉。所謂‘應天順時受茲明命’的帝王神權色彩,你再不喜也只得笑著恭維。更不要想著用一己之力去撼動該神權,否則只能落一個自取滅亡。此外,不要自以為看透了老夫,譏笑我的圓滑,輕蔑老夫既巴著襄王又巴著東宮之舉。我明確告訴你,在老夫心里永遠只有一輪太陽,太陽未落且星星月亮沒有正位時,我不會堵他們任何一個。”
相里為甫話極為犀利,不留一絲情面。
或者說言論真實的讓人耳扎。
在坐三人面面相覷。
趙自培自然聽懂了他話中厲害是真正的厲害,他本人也深為贊同,只是一向春風化雨的右相爺對一名十七歲少年如此刀削斧砍的批評,還真怕有損其銳利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