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妄在寺廟長大,一心向佛,可若真說七妄信仰真佛,到不如說七妄信仰師父。
那是他的佛,終其一生的信仰。
師父數十年如一日的年輕面容,他從不疑惑,他的佛,合該不老不朽。
他從未想過有一朝師父會離去;可師父當真是去了,他卻也不曾傷心,不是不信仰師父,也不是傷到極致而無法落淚。
他只是無法悲傷,甚至大逆不道地為師父感到歡喜,歡喜于師父終于解脫。
火燒了一天一夜,師父的肉身早已化作煙塵,為師父收殮后,唯有留下兩粒佛心舍利還有一顆沁血的珠子,七妄是認得那顆珠子的,他剛要伸手去撿,便化為煙霧附著在舍利子上。
除了自己卻是旁人沒有看見的。
明德住持與僧人為師父誦了往生咒。舍利供奉于佛前,師父的牌位則以方丈之名供在那間落了鎖的偏殿。也是那日,年輕的僧人及香客才知高望的優曇法師竟然是虛空寺的懸虛多年的方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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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妄在師父圓寂第二日,便動身去了溪水。溪水平靜,清澈見人,這條溪水曾喚桃花溪,桃花敗后便只呼溪水,這是他從一個年邁的老人那聽來的。
對岸的枯樹很大,根枝盤錯,年份深久。
七妄見過傾顏洞府外的桃花妍麗之美,卻依舊無法想象出此樹盛開的美況,花之國色怕是會遮了半邊天去。
可如今,只余空枝。
七妄腳尖輕點,踏過溪水,取出懷中的那枚香囊,香囊很輕,他卻是知道里面裝了什么的――是兩縷青絲。
紅線裹青絲,雙人共結發。
在正對溪水處,他徒手在樹下挖了一個洞,卻不期然觸到一塊堅硬,待取出便是一方落了同心鎖的匣子。鑰匙則掛在了鎖的邊緣。七妄不曾思索便開了匣子,匣子里滿滿當當,一張張宣紙鋪得平展,字跡娟秀飄逸,只掃了一眼,七妄便知曉是那位女施主的筆跡。與宣紙同時放著的還有一枚斷了的長笛,不消多想,七妄便將那枚香囊放了進去,落鎖。將匣子埋回,將土鋪上。
做好這些,七妄便跪在原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頭,才起身打算離去。
而在七妄轉身的一瞬間,那株枯敗已久的花樹竟似活過來了一般,一剎那,抽枝發芽,“啪啪”作響。
七妄聞聲轉身,看到枯樹由枯槁到枝繁葉茂,再到鼓起花苞朵朵,最后花苞盡數開放。
花樹之大,竟是遮了半岸,猶如粉色的云朵般,染紅了半邊天際。溪水清澈,美到極致,宛如仙境。
七妄看著這一切,滿心驚艷,看著看著,最后竟是落了淚來。
“師父。”
師父是佛,佛是大愛,佛愛眾生,卻不會只愛一人:可師父也是人,他的小愛,都付了一人,也負了一人。
許久,七妄才抬步離開,臨行前似有所感向遠處眺望了一眼,什么也無。他搖頭,離開。
待七妄離去,遠處那個身影才漸漸顯現。
“花妖姐姐,你和優曇法師如今也圓滿了吧。”遠遠站著一抹著粉色衣裙的女子,是緋璃。長長的青絲迎風飛舞,亭亭的身姿,遙遙相望,一絲銀光閃爍著落入溪水,“噠”的一聲濺起水花。
緋璃踩著石階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耳側長長的發絲隨風而舞,她的步伐緩慢而堅定,一直低著頭看著腳下顯得格外沉靜。只是周身彌漫的沉郁與哀傷卻讓周圍三步一叩的信徒忍不住側目。
“女施主,七妄一心向佛,從未想過與俗世有何糾葛,今日七妄剃度,斷盡三千煩惱絲。望施主不再打擾。”
七妄冷漠的話猶在耳側回響,緋璃的步伐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到最后,山腳的信徒只能看見一抹粉色衣角迅速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