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想知道,我從哪里來,是誰之子誰之孫;我們來到這里,翻過了幾座山,趟過了多少條水?我也很想知道,我從何處來,又能向哪里去……”
可他并無途徑知曉,從記事起,兕奴已經在這將軍府中鏟馬糞……那時,他大約有七八歲的光景,生得卻比同齡的小仆更高瘦一些。
阿枝叔道,就是為著他力氣大,總也不說話,是個能干活的樣子,才被挑到馬房來的。
兕奴也已經不記得,最初來時的情形——他說著甚樣口音的話,穿著甚樣衣衫,有著何等裝束,身邊可有什么物件能作為辨認身份的憑證?
這些,他想著應當可能會有的,卻一概都沒有。
兕奴也曾問過,阿枝叔只道,他應是私賣的奴隸,來時早也被換過一身粗布衣衫,并無處可追尋。
旁人都笑說,兕奴不是中原人,可他也不明白為什么。
他說著大靖的語言,和尋常奴仆一樣的吃飯喝水,并不生吃野獸,亦不會如傳聞一般地食人,更不是妖魔鬼怪……
后來,看門的老蒼頭,將軍府的一個老仆道,他或許是個雜種吧。
——雖個子生得高,卻不甚魁梧;有著異色的眼瞳,又沒有卷曲的毛發。
頑耍的時候,其他小奴滿還要看他的舌頭會否分叉,結論是,不分叉,果然還是個有中原血脈的雜種。
——或許,他的父親原本應當是黑須黑發的大靖男兒。
他的眼睛與頭發畢竟還是棕色的,只不過到了晴天日光下,才每顯出更淺的一絲灰黃來。
那么他可能不過是隨了一些被稱作胡姬的母親的血脈……
嗯,兕奴有時候亦會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尚生活在中原某處的父親,與來自西域某國的母親。
他一點也想不出他們的模樣,更想不起,哪怕一句岐舌的異族話語。
自己一定是在什么時候忘記了那些語言。
阿枝叔的故土在南方的冶州,是比條州更南的地方。他的口音,便總也帶著一絲黏連,有著比景中的口音更加委婉的和善。
他們說,恁叫鄉音難改。
然而,即使是人最不易忘懷的,他也一分一毫都不剩下地忘記個凈光。
阿枝叔常道,他剛來的時候,只會悶聲干活埋頭吃飯,一雙眼睛除了糞耙就盯著粥碗,原本的口音想是連粥飯一起囫圇吃下了罷,待他開口的時候,已是說著景中的話語了。
不過在那之前——倘有朝一日,他還會遇見自己的親族——他還是要至少學會一門趕車的技藝,得以養活自己糊口。
至于阿羅這樣的奴仆,兕奴是不在意的,還有阿枝叔……那是他尚覺親切的人。
可他們,到底與他不會一樣的。
他們,都是純粹的大靖奴仆。
而他,至少有一半的血脈,來自一個十分遙遠的國度,那一定是阿羅和阿枝叔這樣的靖人,遠遠不能抵達的地方。
也許有一天,他會回去那遠在天邊之故土。
或許有一天,他終會重新習得,像野獸一般食人而活著——就像他真正的族人一樣。
兕奴舔舐著帶有血腥味的牙窩……憐愛地撫摩了一下尚在槽中吃草的老馬。
秋日的陽光,熾熱不減,庭院外還能聽見些許蟬鳴,再過不久,它們也便要銷聲匿跡了。
蟄伏在地底數個寒暑,才換得一夏的枝頭高鳴,鳴叫過后,便是僵死。
仿佛這短暫一夏,便是它們生的所有意義。
但生而為蟬,它們一定不會去想甚么值得不值得,就像不是每個人都會去想那么多的為何與何為。
這世間萬物各有不同的面目,各有自己或長或短的一生,那萬物各色的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