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善王那一抱，還真讓任弘“誠不可去”。

隨著哎喲一聲痛呼，任弘不得不耽擱了半天，讓樓蘭道的醫(yī)者給鄯善王診治，直到確定他只是斷了根肋骨沒有性命之憂，才繼續(xù)上路。

“蠢蘿卜，要是真將鄯善王踢壞了，算你的還是算我的？”

東行路上，任弘狠狠教訓(xùn)起身下無辜的蘿卜來“你好好想想！史書上會怎么寫？‘弘還至于樓蘭，鄯善王以下皆號泣，曰依任公如父母，誠不可去。互抱弘馬腳，不得行，而弘之馬踢之……鄯善王遂卒？’”

蘿卜晃頭搖鬃，蘿卜聽不懂，蘿卜什么都不知道。

除了下一句。

“你今日沒得飯吃！”

于是等抵達(dá)沿途驛舍時(shí)，任弘勒令馬仆不得給蘿卜的馬槽里加豆料糠餅，只讓它嚼普通馬的食物茭草，作為一匹過慣了好日子的名馬兒，對粗糙的茭草自是索然無味。

等任弘入睡前，卻發(fā)現(xiàn)個(gè)小身影在偷偷給蘿卜加餐，手里拎著豆袋喂它，卻是他兒子任白。

任白五歲半了，不但容貌跟任弘像，口才也像，抬起頭振振有詞，奶聲奶氣地說道“大人不是說，白龍堆十分兇險(xiǎn)，都得靠駝馬才能越過。蘿卜雖然犯了錯(cuò)，但可以將功贖過，大人現(xiàn)在懲罰它，就像打仗前不讓士卒吃飽飯一樣。”

任弘嘖嘖稱奇，也聽了他的話，讓蘿卜“將功贖罪”，次日再出發(fā)時(shí)，馬背上多了個(gè)娃，湊成了一家三口。

在西域時(shí)忙，如今卸任回朝，路上亦無案牘勞形，成了父子倆難得的相處時(shí)光。任弘讓兒子與自己同騎一馬，將其放在鞍上扶著，一邊教他如何操轡馭馬，一邊指點(diǎn)沿途風(fēng)光，說起當(dāng)年自己初來西域時(shí)的那些故事。

“看到那片大湖了么？便是牢蘭海，當(dāng)年為父隨你傅伯父來此，至湖旁取水狩獵，途經(jīng)一片蘆葦蕩時(shí)，只聽得亂草背后撲地一聲響，跳出一只吊睛白額的猛虎來！”

“然后呢？”

任白睜大了眼睛，在西域是見過當(dāng)?shù)厝嗽谒锬竞舆叓C虎的，費(fèi)了好大陣仗，傷了數(shù)人才將其獵殺，剝了皮獻(xiàn)給都護(hù)，之后就成了他屁股底下這軟軟的虎皮墊子。

任弘倒是沒好意思吹自己赤手空拳打死了打老虎，只說他手持棍棒與虎對峙，與其四目相對了許久，最后猛虎知難而退……

“就這樣？”

任白聽罷倒是有些失望“若是母親在，定能將那猛虎射殺！”

任弘略微尷尬，于是在接下來的路上，就較少談及自己，反而說起朋友們的故事。

諸如過了白龍堆，抵達(dá)已經(jīng)樹立烽燧，有燧卒駐守的居廬倉時(shí)，任弘告訴兒子，他吳宗年叔父當(dāng)初在這以一己書生之軀，持節(jié)吸引了匈奴人追擊，而讓奚充國叔父將重要軍情傳回了敦煌。

路過怪石嶙峋的魔鬼城時(shí)，任弘則莞爾一笑，告訴兒子，在長安的盧九舌叔父在這的美妙歷險(xiǎn)……轉(zhuǎn)念一想似乎少兒不宜，嗨這事不提也罷。

而到了玉門關(guān)，他還能教兒子那首自己抄的“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名篇，必須背下來，教育得從娃娃抓起！

一路走來，幾乎每一處都有故事可講，原本辛苦的路途，儼然成了愛國教育旅游，只是后世是“紅色教育”，大漢尚土德，旗幟為黃，還能是“黃色教育”不成？

而任弘則驚覺，自己這五年來和兒子說過的話加起來，竟還沒有這半個(gè)月多。

晚上父子同榻時(shí)，他更能發(fā)覺過去忙碌時(shí)不曾注意的細(xì)節(jié)兒子睡姿居然跟他幾乎一模一樣，都是攤開四肢擺大字，甚至?xí)瑫r(shí)翻身。

“難怪醒來時(shí)總見瑤光在旁竊笑，說吾等睡姿丑。”

往常能在書房獨(dú)占一榻的任弘一邊好笑一邊愧疚，給兒子挪出足夠空間，只下了榻，將白獅皮在地上一鋪躺了上去，但又聽著孩子輕輕的鼾聲，竟是半宿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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