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稍加停頓,忽然自以為明白了什么,復又開口,語氣倒和藹了些“敬輿,你和朕說實話,你是不是擔心自己這次去咸陽,兇多吉少?”
陸贄聞言,眼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他驀地感到一陣悲哀,仿佛自己一直來所盡之忠,所付之情,這般千斤真心,到了關鍵時刻,竟是依然敵不得帝王家那半兩疑慮。
德宗盯著陸贄的雙目,很快也意識到,如今局面下,自己縱然貴為天子,也好歹須將深種骨髓的疑神疑鬼稍稍忍得一些,莫令這僅剩的幾個御前股肱,也寒了心。
“罷了,朕是急得糊涂了,陸學士就當朕方才,沒問過那句話。”
陸贄在心底深處嘆了口氣。
前幾日的劉宅杏樹下,李泌與宋若昭談起那首長歌行的畫面,出現在陸贄眼前。
既然選擇仕宦之路,便少些激憤,多些理智。陸贄迅速地調整了情緒,告訴自己,應體諒圣主因高處嚴寒、心力交瘁而時常表現出的精神狀態的異樣。
不過,德宗的發問,也確實提醒了陸贄。
他想到去歲前往淮西李希烈處宣慰的老臣顏真卿。顏公一去數月,雖避開了涇師叛變和奉天之圍,但據東邊遞送過來的消息,李希烈囚禁了顏真卿。
自己此番是去的朔方軍與神策軍聯營之處,只怕兩虎相斗的情勢,比那叛軍李希烈處,還更棘手些。既如此,有些憋了許久的為公之言,是否干脆先說給圣主聽。免得自己若真的面對敵手的刀刃時,臨死前還后悔未盡人臣之義。
在陸贄一以貫之的原則里,就與當年李泌助力前后兩代太子李亨、李豫一樣,如今的太子李誦,是他除了大唐天子外,竭力要維護的人。
他從不在圣主跟前忌諱這一點,今天,則要表現得更強烈一些。
他短暫地斟酌后,終于鼓起勇氣道“陛下擔憂臣此行安危,臣感激不盡。不瞞陛下,臣固然不懼為社稷一死,但也預感此番東行調停,恐多險阻。正因此,今日微臣須在臨行前,向陛下進言。”
德宗目光一閃,森然道“說。”
“誠如陛下所言,太子是嫡長子,自古天家,嫡長子繼承大統,乃煌煌正道。陛下本就是作為嫡長子登基,這安史禍亂后的天下,才頗顯撥亂反正之相。今日微臣斗膽說句大不敬的話,眼下怎地到了太子這里,陛下如此冷待之、苛待之?”
“放肆!”
德宗以掌擊案,慍怒地盯著陸贄“陸學士,朕哪里苛待太子?”
“太子數度登城督戰,箭射叛賊,與三軍共浴血,陛下并無嘉賞。漠谷大戰、云車圍城之日,普王遽然失蹤,出現在神策軍中后,擅殺劉德信,于居間調停朔方神策二軍的關系更是毫無作為,陛下卻在群臣面前多次贊許普王堪當大任。薄太子而寵普王,身為太子的榮譽和驕傲何在?陛下,這不是苛待太子又是什么?”
陸贄說得酣暢淋漓,到了最后,仿佛自己都為這段快意抒發的見解打動,嗓音竟是微微哽咽,雙唇也有些顫抖。
隨著最后一句落下,陸贄也伏下身去,拜倒在德宗對面,一副任憑處置的模樣。
德宗又惱怒又無奈,瞪著這個仗著自己寵他、還真會說出戳心窩子話的內相,瞪著瞪著,眼中的灼灼火氣漸漸變作了一種如氤氳水汽般復雜的神色。
平心靜氣地想想,方才陸贄所言的每個字,若叫史官記下來,放到后世評說,怕是無人能說出什么毛病來,甚至還要贊美陸大學士秉義直諫,堪稱文臣楷模。
但德宗實又覺得有些委屈。
他捫心自問,對李誦確是當作繼承大統的儲君來看待。東也不許他去,西也不讓他往,那實在乃出于對前朝靈武之鑒的隱憂。作為君王,這樣的隱憂,很難被臣屬理解嗎?至于普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