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輕車簡從地來到懷德坊時,見到皇甫珩夫婦已在門口等候。
那日在含元殿,皇甫珩一身戎裝,又相隔甚遠,李泌并無機會將他看得分明。
現在瞧來,這皇甫家的后輩,雖卸去了盔甲兜鍪,只戴了紗羅幞頭,穿了一件尋常的竹青色圓領襕袍,但通身上下,仍很有幾分當年一代名將、河西節度使皇甫惟明的勇毅風采。
當日在梁州,接到報捷露布的德宗,將李泌傳至御前商議。當李泌聽到皇甫珩竟協助李晟誅殺吐蕃大將瓊達乞時,內心遠比御座之上喜形于色的天子要復雜。
但凡突發非常之事,個中真相往往不是表露出的那般簡單。
李晟的深不可測,李泌心知肚明。
白崇文是尚可孤的人,瓊達乞則與皇甫珩并肩攻入長安,翟文秀更是圣上派出去的正牌監軍,這三個人,同時死在尚可孤的中軍帥帳里,還是被那本與尚可孤和皇甫珩都有仇怨的李晟擒殺的。這般蹊蹺的舉動,就算與擁立韓王之事聯系在一起,也并不是很說得通。
李泌比初到奉天、聽說皇甫珩去帶吐蕃兵時,更為擔心這個后輩。他以自己一生宦海沉浮的經驗,以及難以說清道明的直覺,感到皇甫珩的行事之風,透著一股危險的氣息。
然而,此時此刻,李泌感慨,歲月明確地提醒他,他老了。一位老者,縱然入世為官的心境要較年輕時更為平和,卻在感念舊事上,也更易觸景傷懷。
當皇甫珩真的站在眼前向自己拱手行禮時,面對這后生微微緊張局促的眼神,想到幾十年前與皇甫惟明在東宮把酒暢談的場面,李泌心軟了。
李泌承認,自己再怎樣受到歷任宰相的排擠,終究不過是,要么隱居終南山,要么外放杭州這樣的南方富庶之城,自己的兒子們,雖被他刻意收斂鋒芒,到底也在京畿各州縣謀職,從未離開過中原。
可是這皇甫珩,一代勛臣河西節度使的子弟,從小就在邊關風霜中長大,二十出頭便不得不數次在大戰中拼殺,刀槍箭矢中來去,妻子也在逃亡中痛失第一個孩兒,而陛下,還未必真的對他有幾分君臣之恩。
因而,對皇甫珩,李泌帶了長輩對晚輩的慈藹與憐惜。對宋若昭,李泌則帶了先生對弟子的認可與共鳴。他的內心,默默地決定,對這對夫婦,要竭盡力地照拂與提攜。
皇甫夫婦恭恭敬敬地將李泌引入簡樸整潔的正廳。
李泌在上首落座后,目光落在案席間。只見盤缽托盞,為數不多的食具卻是一片類銀類雪的皓白之色,殊為雅潔。
邢白瓷。
當世之際,瓷業有“南青北白”之語。最負盛名的白瓷燒鑄地,便是邢州窯。若昭雖于脂粉穿戴未如尋常的年輕女郎那般花心思,對食具茶具,卻因父親宋庭芬的影響而素來講究。她去歲雇了車馬來長安探望弟弟宋若清,在京郊雖遇流匪劫財。要說那些匪徒也是精明,錢帛擄了去,箱篋中又重又換不得幾個錢的白瓷杯盞,倒也棄之不取。
此番宴請李泌,若昭便將這些邢瓷擺了出來,覺著配上素食最為得宜。
時令已是中秋在望,黃昏寒意競起,若昭令郭媼先溫了兩壺酎酒擺上。
淺盆中佐酒的菜,仍是兩樣冷食醋酢波棱菜,瓜姜竹蓀。
酢菜被切得如發絲般細,與波棱菜一道,拿醋拌了,再撒上香噴噴的芝麻。瓜姜也是卷在一處,釀入竹蓀中,蒸制調味后,方盛于食皿之中。
這兩道菜,不沾半點葷腥,入口卻鮮爽脆嫩,頗為開胃。又因色澤在琥珀、碧綠、鵝黃、淺青之間,菜蔬分布于瑩潤的白瓷盞碟中,不但吃來適口,那顏色落在眼睛里,也是令人如賞山水卷軸般。
李泌舉箸一一嘗了,由衷贊道“老夫只道,素中佳饌,乃溫拌香椿芽,和冰鎮新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