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家的管家,趙翁,慶幸自己是通文墨的。
在潞州時,主公宋庭芬讓他每旬識幾個字,每月讀一頁書。經年累積,趙翁這樣的奴身家仆,識文斷字的水平,代左鄰右舍的奴仆們寫個家信,不在話下。
現在,家中出了狀況,趙翁寫信的本事,派上用場了。
趙翁已連續三夜,未能睡個囫圇覺。
皇甫夫婦,大約半個月前就去了咸陽。聽說是北邊戰事吃緊,朝廷恐怕李懷光揮師南下,圣主命皇甫珩囤兵咸陽,把守住通往禁苑的幾處要道。
大娘子能跟著去陪伴阿郎,這本來是教趙翁長出一口氣的。
此前,城中關于大娘子和另一位武將的傳聞,曾令皇甫家上下彌漫著一股怪異的小心翼翼的氣氛。然而,老夫人與阿郎竟主動提出,大娘子不如就跟著阿郎到咸陽城去住一陣,長興坊宅子里有老夫人和趙翁、郭媼在,自能得到妥帖的打理。
趙翁當時還想,宋御史當真可以放心了,大娘子找了一個多么寬厚而明事理的婆家。
不曾料到,宋若昭前腳剛隨著皇甫珩到咸陽,這緊接著,珩母就開始張羅著給三娘子去一門杜姓大官之家,認什么義父義母。
趙翁五十多歲了,所歷世事何其多,心性豈不練達機敏?
事出蹊蹺必有妖。趙翁偷偷地問了明憲,本想著,自己算得明憲的娘家人,她應不會欺瞞,未料得明憲透出不耐煩,三言兩語打發了他。
趙翁是奴籍,奴仆怎好過問主家的安排。但趙翁得了宋庭芬的多年恩惠,此番來長安之前又受宋庭芬諄諄囑托,對大娘子若昭,對三娘子明憲,他就仿佛那種植繁花秀木的園丁,自誡要悉心照看,絕對馬虎不得。
他正惴惴不安,事情迅速地向前推進了。
皇甫珩是個在東都附近有實食封的武將,朝廷太府寺發下的米和絹帛,尚夠皇甫家的吃用。皇甫珩此前的賞賜和俸祿錢,便被若昭依著太子妃的指點,放入長安的柜坊。
珩母王氏令趙翁去柜坊提了幾次錢,攜上明憲從兩市采買了些華服首飾。然后,在一個吉日,她們攜著婢女,上了分外氣派的一輛雙馬大車,出門一趟,直到日暮時分、閉坊鼓都快敲響時,才回來。
再過了幾日,宮中竟來了個內侍,身后還跟著個專門侍奉宗親顯宦的官媒娘子,內侍宣完了圣上賞賜姻緣的旨意,那媒娘子便開始替普王府行納采之禮。
家中一老一小兩位女主人,珩母王氏意氣洋洋、甚自得也,宋明憲雖還不至于表現出歡呼雀躍的模樣,但眼角眉梢那番憧憬之色,也是然藏不住。
趙翁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皇甫家,是替宋家,將三娘子嫁去王府了!
繼而,趙翁越想越不對勁,他相信,大娘子若昭那般在意分寸的人,對于由父親撫養的這位從妹,不會未經稟報父親、便為她應承婚事。若說兩家長輩間已有商議、宋御史請珩母代為張羅,那么為何明憲一副躲閃的模樣。
大娘子一定被蒙在鼓里,這皇甫母子莫不是要來個先斬后奏。
倘使一般的奴仆,依著尋常的思量,嫁去親王府,可是多么光耀門楣的體面婚事。但趙翁跟了宋庭芬幾十年,近朱者赤,他看待一件事,并不會只從那攀附權貴的欣喜若狂上去想。
他記起關于那張贈琴的風波,意識到若昭的一些鮮明態度。
大娘子是他看著從小長大的閨秀,他尊重她的判斷,他也必須對她忠誠。
趙翁正如熱鍋上的螞蟻、盤算著怎生令若昭知道家中這巨變時,恰巧咸陽神策軍中來人,讓家中準備給皇甫大夫和夫人的冬衣送去。
趙翁大喜,暗暗寫了寥寥數語一頁小箋,趁著去檢視婢子們是否遺漏了衣物的機會,將那信塞入了若昭的衣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