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眉抿了抿嘴,溫和道“他騙你的,他哪有什么阿兄阿姐,他是家中長子,父親是涼州沖的一個唐人書吏,早就成為我們吐蕃的衣冠戶了。”
“胡說!”皇甫珩厲聲道,“入邊軍也是要核實戶籍的,他能騙得了靈州軍府的人?”
阿眉笑道“皇甫大夫,你以為,你們唐人素來辦事,就有多穩妥?你今日不就栽了個大跟頭?”
“賤……”皇甫珩剛要怒罵,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也不是第一次與面前這個漂亮的胡女相對,他自認知道她的心性。她過去太苦,如今太驕傲,她的面孔有多好看,心靈就有多扭曲,這樣的人,獵物越是發狂,她越是歡喜。
她不具備妻子若昭那樣的君子品性。
成為彀中獸、階下囚的皇甫大夫,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吃了對手的虧,便自然而然地又退回到另一個道德的戰場上,通過在腦海中貶低一位公主毫無端方之格,來獲得暗暗詈罵的快感,和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方能克制住自己如山洪般難以遏制的失態沖動。
皇甫大夫這般思考的時候,大約已經故意忘了,自己明明曾經對妻子若昭有著同樣的因卑微而更為自大的評判。
阿眉盯著他,補充道“那個唐人庸,不像馬貴那般,他是真的賤籍,他不想再做庸,所以賣力地去騙你。可是當初,你送他的那只大雁,對于庸來講,確實是一份巨大的善心。所以,我今日也放了你那些神策胡兒們走,算還你一個對我們吐蕃人的情。”
她走得離自己的俘虜稍稍近了些,跪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問“聽說你和夫人,得了個小郎君?”
“干你何事?”
“大夫,你可記得,去歲在武功蘇武墓前,你與我說起前漢武將李陵?”
皇甫珩依舊盯著地面,不予理睬。
“大夫是否覺得,眼下,你的情形與那位李將軍,如出一轍?也是妻兒老小俱在京中,你卻身陷虜營。只不知你們大唐的天子,會不會像武帝一樣多疑。”
她此言一出,皇甫珩再也忍不住,忽然一躍而起,抬腳朝阿眉踢了過去。
他雙手被縛,兩腿卻是自由的。但他這全然出于撒氣的舉動,到底比阿眉的機靈躲閃晚了幾分。
皇甫珩“嗵”地一聲摔在地上。他喘著粗氣,盯著帳篷頂上那個大破洞。
阿眉道“皇甫珩,實不相瞞,我對你動過一點心,但很快就覺得前路渺茫,你我皆是浮萍,就算聚,也聚不了多久。何況,何況長安一戰,你也教我真的看清了你。蘇武墓前,你的慨然之辭言猶在耳,現下輪到你自己,你會如何做?”
皇甫珩的目光從帳頂拉回來。他斜睨著阿眉,似乎仔細檢視著什么。
忽然露出譏誚的神情“公主喜歡憶舊,某卻發現,公主頭上那個簪子呢?是打仗的時候落了,還是教公主自己拔了?”
阿眉眼中寒光閃過,倏爾即逝。
“吾等女子的深情,不像汝等男兒的勛職榮銜,時時掛在面上給人看。”
但她這句話沒有說出來,沒有必要,終究不是彼此相惜的知己,徒費口舌也無共鳴。
外頭進來一個吐蕃桂,俯身問道“公主,死了的那些唐軍,有兩百來人,尸體如何處置?”
阿眉嘆口氣道“拉到原下背風的地方埋了吧。唐軍的背甲上都系有木牌,刻著他們的名字,以免打仗收尸骸分不清誰是誰。你們埋的時候,把木牌也壓在墳冢上的石頭下。”
她又轉過頭,望著地上的皇甫大夫。
從方才見他被反剪雙手帶到陣前,再到帳中的對話,阿眉發覺,自己并無勝者的得意之情。
不得不承認,這種說不上是糟糕還是慶幸的感覺,其實與去歲在長安大鬧朝堂后,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