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新區管委會和下屬招商局等部門,完全可以稱得上文山市乃至漢江省內最清廉高效的。所有手續隨到隨辦,甚至代辦,一年里專為亞鋼聯開了五次項目工作推進會。許多違規主意也是經辦部門出的,包括假合資、假注冊。這么高效服務時,新區的干部沒誰想過撈好處,從管委會主任龍達飛,到下面各部門,誰也沒讓他和各項目經理人請客送禮。盡管今天可怕的災難已形成了,他即將走向人生的末路,但他不記恨新區管委會的同志們。這個惡果是他們共同釀造的,違規后果只能自負。龍達飛和涉嫌違規干部肯定要下臺,甚至市委書記石亞南和市長方正剛也要受處分,或者下臺,這結果他們自然也怪不了他。
現在的關鍵是要保住項目,尤其是鐵水項目。前幾天和方正剛、石亞南談了一次,昨天又和歐羅巴遠東國際投資公司的林小雅談了一下午,他們意見態度比較一致對已基本建成的二百萬噸軋鋼、二百三十萬噸煉鋼和電廠準備力保,而對搞到半截的二百五十萬噸鐵水,卻都想放棄。這怎么成呢?經濟損失不說,也少了一個重要配套環節。這也是他離世前非要給趙安邦寫信的原因之一。他在信中希望身為省長的趙安邦能像在亞洲金融風暴時支持寧川外商企業一樣,以漢江省的權威支持文山市和工業新區渡過難關,成就他這七百萬噸鋼鐵的夢想。
走上高高的塔吊時,吳亞洲的頭腦十分清醒,心里很明白其實這七百萬噸鋼的夢想已經不再屬于他和亞鋼聯了。從利益角度講,這些項目和他不會再有任何關系了。上也好下也罷,賺也好賠也罷,都不是他的事了。他和他一手創立的亞鋼聯已經破產了。文山中行已為即將到期的五億元貸款提出了法律保全,法院明天就要封門。他在此前十七年積累創造的財富已全部投入到了這七百萬噸鋼鐵里,這堆沉重的鋼鐵壓斷了他的脊梁,讓他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他和他的亞洲鋼鐵聯合公司必將青煙般消失在歷史天空中。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保住這些項目,就像父母親不惜以生命的代價保住自己的嫡親兒子。他死了,只要兒子們還在,兒子們就將記住他和亞鋼聯怎樣創造了他們。為他們日后能好好活下去,他這個鋼鐵之父又是怎樣義無反顧地帶著心中的希望走向了死亡。當然,當然,這也是他留在大地上的影子,留在喧囂時代的絕響,是他曾輝煌美麗活過的證明。
也不知在塔吊上流連了多久。時間在生命盡頭的這個夜晝交替的時刻已變得沒有什么意義了,就像江河之水失去了流動。然而,時間對這個世界的意義依舊存在,仍分分秒秒向前疾進。黑暗的夜色在時間的疾進中漸漸消弭,又一個黎明在世間的騷動不安中誕生了。吳亞洲這才發現,自己已被時間拋到了身后。
遠方,文山市區的燈火早已熄滅了。東方的天際變得一片朦朧的白亮。城市的輪廓變得明晰起來。可吳亞洲看到的卻不是城區明晰的高樓大廈,而是一片陳舊模糊的灰暗。灰暗中鼓顯著許多年前的一幕幕凄涼景象。那景象已深深印人了歷史的記憶中,中國老百姓永遠不會忘記。他自然也不會忘記,幾天前他還在夢中看到過這份凄涼。夢中饑餓的他吸吮著母親的血水,絕望的母親默默流淚,淚不是淚,竟是鮮紅的血啊!他一聲聲喊著媽媽。母親不理他。母親死了,血流干了。
這是一場噩夢,也是他們吳家真實的歷史。這份歷史來自哥哥一次又一次驚悚的回憶一九六一年,一個多么可怕的年頭!革命的鼓噪制造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民族災難,三千萬中國老百姓非正常死亡。他們吳家莊生產隊三百二十八戶人家,二百三十九戶饑餓浮腫全家死絕,非正常死亡人口達到一千二百八十人。他偏選擇在這么多人死亡的悲慘時候出生了。母親生他之前之后從沒吃過一頓飽飯,更別說雞蛋啥的了。在饑餓的折磨下母親奄奄一息,哪還有奶喂他?可做母親的又怎么能不喂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