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倫又老了一歲。
在正月的寒風中,老頭在前院的房間里靠著椅子,擁著爐火,看著窗欞外飄落的雪花,精神漸漸昏昏然了起來。
他身上蓋著厚厚的毯子,上面還放了一本書,宋代人的雜記。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書上的文字,似乎幻化成了過往的光影,在董倫渾濁的眼前世界浮現,繼而又如夢幻泡影般消散。
就在這黃粱一夢伴隨著怪異的、激昂的顱內嗡鳴而漸進到高峰的時候。
這個時候,敲門聲響了起來。
董倫醒了過來,他沒有說話,也沒回頭去看,他知道這時候,肯定是仆人來喊自己吃飯了,但是他現在每天已經吃不下什么東西了,最多就是喝點稀粥,吃點軟餅。
人生七十古來稀,這位元末時就被尊為“貝州先生”的宿儒,今年已經八十一了。
“篤篤”敲門聲繼續,雖然只有兩聲,但顯得卻越來越急促。
“進來。”
董倫終于忍不住轉過椅子去看向了門口。
但看到的卻是一張熟悉的臉孔。
他全部政治遺產的繼承者,最得意的門生,鴻臚寺卿解縉。
解縉在外面就已經抖落掉了身上的雪花,這時候他的臉色慘白里透著些紅,董倫懂一點醫術,這是氣血有虧又深思竭慮時的表現。
“你的血本來就虧,現在已經在燒心血了。”
解縉聞言一怔,旋即苦笑。
對于他這種早早就名滿天下,卻又蹉跎了十年之久的人來說,現在一朝得勢,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廟堂之中,哪還有什么多余的心思關注自己的健康呢?
解縉剛要開口說些什么,董倫突然擺手阻止。
董倫嘆息著搖了搖頭:“有什么事情直接說吧,我聽著,反正.能聽你說幾句也好。”
解縉拿出了兩張對折整齊的《明報》。
這個時候,門再次被敲響了,仆人推門走了進來。
他將托盤送上,然后默默地退出了屋內。
董倫戴上老花眼鏡,這是玻璃工坊的定制貨,人工成本很高,因為需要反復打磨鏡片,所以售價一時半會兒降不下來,現在只有權貴階層才使用的起。
《明報》上的字不多,但董倫看的很仔細,一字一句,足足過了一盞茶的時間。
隨后,董倫拒絕了解縉的幫助,自己用顫抖的手端起托盤中的熱湯抿了一口,才緩緩地道:“你應該很快就要收到寫文章登報的消息了,做準備罷。”
“我不會寫。”
解縉的回答很誠實,誠實地有些出乎董倫的意料。
董倫用手指指著解縉,旋即又垂了下去:“腹內胎生異錦,筆端舌噴長江,縱教片絹字難償,不屑與人稱量.伱是解縉啊!你有什么文章是不會寫的?是不會寫還是不敢寫。”
解縉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敢提筆。”
董倫抬起頭,認真地盯著這個弟子。
“才高八斗,一心鉆營;今日之我,早非昨日。”
聽著老師對自己的批語,解縉唯有苦笑。
今日面臨抉擇,內心惶然,舉目四顧,竟然是無一可信之親友,最后又奔于恩師府上,以求個決心,他還能說什么呢?
人這一輩子,總有那么幾次艱難抉擇的時候。
在這種時刻,內心中最軟弱的地方就會充分暴露出來,不敢自己做決斷,不敢對自己的未來負責,整個人患得患失。
董倫當然清楚解縉現在的情況,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弟子了。
解縉不是一個能自己做決斷、拿主意的人。
他需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