饗食之后,長安君的營帳內,宮婢女綺在旁侍候,不太亮的燈燭下,長安君和公孫龍相對而坐,他們中間是一塊平滑的木牘。
對此,女綺已經見怪不怪了,每逢車隊停下歇息時,公孫龍都要跑來尋長安君“請教”,雖然一個年過五旬的長者向十五歲弱冠少年請教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事實的確如此。
長安君換下了滿是汗水的衣裳,喝夠了水后,才緩緩說道:“公孫先生,在你看來,是將一件簡單之事說復雜,讓人迷惑更容易;還是將一件復雜之事說簡單,讓人一看就明白更容易?”
公孫龍想了想道:“就我而言,前者易而后者難。”
他公孫龍是天下著名的辯士,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就像那天在平原君府,幾句話就把孔穿繞糊涂一般,將簡單的事情攪復雜,讓人難辨真假,是他的特長。
但是,像白馬非馬,通變論,堅白論,這些他們名家看來并不難的邏輯問題,要與旁人解釋清楚卻很費勁。
公孫龍的回答在明月預料中,他笑道:“所以先生就以為,只要辯贏了,他人便能接受這說法了?可惜啊,能服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為何?因為先生在辯論過程里,用的就是別人無法信服的法子啊,越是能言善辯,反倒讓人越發無法相信先生,這就是一個悖論了,白馬非馬等議題,不辯則不明,但對于其他諸子而言,越是與名家辯難,就越是覺得名家在狡辯,遂將名家說的一切都斥之為謬論。”
“的確是這樣。”公孫龍也很苦惱,這也是近十年來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直到那一日與長安君小辯一場,聽了他說的那些肺腑之言后,才猛醒過來。
他之所以要加入這次齊國之行,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希望能和長安君再交流交流,公孫龍十分渴求從長安君處獲取些靈感。
長安君沒有讓他失望,說道:“其實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吾等日常使用的語詞太過模糊?!?
他捏著毛筆,蘸了墨,在木牘上寫了一個“非”字。
“白馬非馬,這個非可以是‘不是’,也可以是‘不等于’。”
“相同的語詞,由于使用的人和場臺不同,也有不同的含義。所以公孫先生用這次似是而非的詞語,將人說暈很容易,但要靠它們準確表達名家的意圖,卻有些難了,九流十家對名家本就有偏見,不發生誤解,反倒是奇怪的事?!?
公孫龍苦著臉道:“長安君所言有理,只是這難題要如何解決?”
明月笑道:“其實很簡單,那就是用嚴密規定的符號,代替物與物之間的關系!”
說干就干,明月立刻給公孫龍科普了初中生水平的“集合”問題。
“白馬是子集,馬是合集,白馬屬于馬,但是白馬不等于馬。”
等號、不等號,屬于,包含于,被包含于,分別在木牘上被明月以后世數學符號的方式書寫出來。
于是白馬非馬的命題,就變成了白馬≠馬且白馬∈馬。
公孫龍目瞪口呆地看著長安君寥寥數筆,就把他們名家費盡數百言努力說清楚卻越發解釋不清楚的白馬非馬關系給表明了。
“就算把白馬換成黑馬、黃馬,都一樣。就算是一個趙國人和一個齊國人,語言表述習慣不同,依靠這意義統一的符號,也能很好地理解二者關系?!?
接著,明月一股腦地將大于號、小于號等數學上最簡單的一些邏輯符號一股腦教給公孫龍。
看著木牘上密密麻麻的符號,公孫龍激動無比,這些陌生的符號,簡直就是名家的希望!
雖然不是萬能的,但許許多多名家提出的議題,竟都可以用符號簡單地表述,如此一來,他的此次稷下學宮之行,便能提出一些新鮮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