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連相邦之位也卸任了,心灰意冷之下,他也沒當年初入朝堂時那么激進了,一切以穩重為準。
然而今日,眼前這個因為官僚上吏掣肘壓制變得憤然的小公子,忽然好像一面銅鑒似地,把藺相如這十余年來在邯鄲朝堂的生活照得纖微畢露。
他窺向長安君清澈的眼睛,從那里面,藺相如赫然發現,自己變了,變成一個老循吏,一個顧慮重重的俗物,就像他當年還是繆賢門客時,曾經鄙夷過的當權者公子成、李兌一個模樣!
藺相如猛地清醒過來,幾步上前,拉住了就要憤而離去的長安君。
“公子請留步!”
少年回首,冷冷地看著老臣。
藺相如心里對這位長安君的評價,又高了一層,看來他不僅識勢、務實,更有一顆為國思慮的進取之心啊,他與陳舊保守的老臣們是如此不同,好像在沉悶燠熱的溽暑中,忽然刮來了一場暴風……
風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緣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飄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聲,回穴錯迕。蹶石伐木,梢殺林莽……
這是楚國宋玉的《風賦》,藺相如很喜歡這首詩,也喜歡狂風,因為他年輕時代,還做著繆賢門客時,也曾立志:自己要如狂風驟雨般,勢要挾著雷霆萬鈞之勢,摧毀他眼里腐朽的事物,讓整個國家昂揚向上!
在這位小公子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他自己被現實消磨殆盡的理想。
在藺相如滿心考慮如何壓制他,如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時,他想的,卻是關乎國家。
慚愧啊,真是慚愧。
藺相如不再以看無知小輩的心態對待長安君,而是朝他長拜:“相如愚訥,不能識公子拳拳憂國之心,還望公子勿怪!”
將長安君拉回坐席上后,藺相如也正襟危坐,認真地說道:“可否請公子將這新車式的好處,再與我細細分說”
方才他是站在一個循吏的心態來看待此事的,考慮更多的是此事造成的影響,各種人情關系的錯綜復雜,而此時此刻,藺相如卻是以內史的身份,用公事公辦的態度,來聽取長安君所謂的“良政”。
明月能感覺到藺相如的態度變化,暗道自己這一通火果然沒白發,對待有些人,花言巧語是不頂用的,以誠相待效果會更好。
于是他便從懷中掏出了一份方才因藺相如拒絕太快,沒來得及獻上的帛書道:“我讓府邸的計吏算了一筆賬,藺卿可知,若是以新的雙轅車替換單轅車,每輛車省下一匹馬后,此去六百里外的中山前線,消耗的豆秣可以省下多少”
藺相如接過帛書,尚未打開,笑著問道:“多少”
“約為六石!以三百輛車計,便是1800石!”
“這么多!”
不單是藺相如微微一愣,連親自來奉湯酒的藺離石大吃一驚,差點將斟酒的銅斟都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