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慢慢燒完了,桌上便剩下一個滾燙的瓷碗和一堆老姜。
甄氏用自己的帕子把世子背上最后的一點酒與姜汁擦凈,想去揉揉他的腦袋,但伸出手,卻只是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
這些年來與這對父子的相處,讓甄氏明白了許多事。
譬如說與恭王相處時,其實不必作出什么賢良淑德的樣子,更不用低眉順眼做出一副小女兒姿態去討他的歡心,只要當他是個小孩子,遇事多哄,偶爾在他撒嬌時叮嚀一兩句就夠了,那些大道理他自己會去想明白。
而對待世子則正好相反,不僅要收起那副對孩子的寵愛,還要把他當作一個長大成人的男子漢,既要平視地與他對話,有時甚至要懂得適當地退讓和表達理解。只有這樣,說出來的話這孩子才聽得進去。
想到這里,甄氏忽然在心里笑了。
可能這就是一種矛盾,小孩子只想快點兒長成大人,而成了大人的,又艷羨起小兒不管不顧的天真任性。人永遠處在這種矛盾之中。
可惜這個道理,她沒法兒和恭王說,否則恭王就失去了在她這里做小孩子的權利。
“早點睡吧?!闭缡陷p聲道,“你父親那邊我會去和他說的,他……也有他的難處。”
“孩兒知道?!笔雷犹痤^,語氣里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戾氣,他上前接過甄氏手里的托盤,低聲道,“母親也早點睡,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你父王這會兒應該是從你胡師傅家里回來了,我得去跟著接一下人。”
“胡師傅?”世子微微愣了一下,“他這么晚還來做客嗎?”
“不是。你胡師傅北上抗金去了,所以你父親把他的家人暫時接回府里來安頓……”
“這樣……”世子的眼里少見地閃起些光亮,他低聲喃喃道,“那我以后就可以常常和胡律一起玩了?!?
甄氏眼里掠過些許憐憫,但她只是笑著看了看世子,“那也是明天的事,快去睡吧。”
……
宮中的打更人走完了拂曉里最后的一班崗,建熙帝已經在養心殿里做起了運動。
這是他與仙靈苑那位張神仙學來的一套五禽術,分別模仿虎、鹿、熊、猿、鶴五種飛禽走獸的姿態,每日晨晚各做一遍,可以強身健體,若是天長地久一直堅持下去,則可得長生。
所以建熙帝從來雷打不動地堅持著,沒有一日有過間斷。
黃崇德從中途出去了一趟,而后又回來,靜默地站在一旁等候。
待建熙帝昨晚了最后一個動作,慢慢地恢復了氣息,退回到床榻邊靜坐時,黃崇德已經遞來了一條打濕了的帕子,建熙帝今日沒有接,黃崇德便自然地伸手幫他擦拭。
“你也該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了?!苯ㄎ醯酆鋈徽f。
一旁的宮人忽地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不知道皇上突然又哪里不高興了,眾人的頭都壓得低了些。
黃崇德手里的動作不慌不忙,仍舊穩健,他眉眼笑了笑,低聲答了一句,“……是。”
建熙帝哼了一聲,“你知道朕說的是什么嗎,你就是?”
黃崇德低聲笑道,“奴婢老得太快,不像主子千金之體……不能一輩子服侍在主子身邊?!?
建熙帝嘆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從某種陰郁和不舍里回過神來。
“給朕梳梳頭吧。”
“是?!?
兩人移步桌前,一旁的宮人已經無聲地搬好了椅子,又調整了桌上銅鏡的角度。
“你看看你帶出來的那些徒子徒孫。竟沒一個能比得上你。”建熙帝垂眸,眼中帶了些不滿,想了片刻又嘖了一聲,“差遠了……”
黃崇德不說話,只是手里的動作更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