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大笑不已。
自被選中入昭,企圖以己身破大昭滅韓死局以來,韓非就再沒有機會如此暢快大笑了。
原本急著要與老師掰扯的扶蘇看著韓非的大笑,突然垂下了雙肩,只默默坐在了老師身邊,等待笑容似有癲狂的老師冷靜下來。
一頭一尾,自己所教授的兩個從性格到人品完全不同的杰出弟子雖然口吻不同,卻最終說出了同樣的話,不知為何卻讓再次聽得此言的韓非如何都停不下來笑意。
如同自己的老師荀況那樣,韓非的教育宗旨同樣是因材施教。故而他傳授給張良與扶蘇的,都是完全不同的學問。
聽著如今兩人卻說出同樣的話語,韓非怎能不在大笑的同時稍微反思。
這是說明自己教育得太成功,還是太失敗了?
良久,韓非伸手抹去了眼淚,終于漸漸止住了笑意。
無論教育得是成功還是失敗,自己這兩個弟子之間決出的勝負,都會決定天下未來的格局。
韓非沒打算告訴扶蘇他還有個師兄的事,師兄弟的競爭總得要有個公平的前提不是么?
扶蘇所擁有的資源本就遠勝張良了,如果再消弭了明暗之分,那未免太無趣了。
十五年來的身不由己就快結束,終于到了最后,總要給他韓非一個隨心所欲的機會,不是嗎?
“為何如此說?”
韓非半是好奇半是好笑地問。他忍不住去想,扶蘇接下來要說的,是否還與張良相同。
“請老師自救。”
兩人究竟還是不同的。
張良此前所言,分明是“請老師赴死”。
韓非并未接話,而是將手中正在看的書卷遞給扶蘇。
不知老師何意的扶蘇終究還是接了過來。
同樣是《韓非子》,卻不是自己看過的篇章,想是老師最近完成,還未流傳世間的新篇。
韓非看著扶蘇恭敬接過書簡的樣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將下篇《韓非子》交給扶蘇而非張良,并不是因為一個勸自己自救,另一個勸自己赴死;也不是因為更看重扶蘇來繼承衣缽。
實際上,韓非一直覺得論及性格,張良才是更像自己的那個。
韓非總是認為,扶蘇性格中的仁愛,是他結束亂世的障礙。當然,如今他依然這樣認為。
要論終結亂世的能力,殺伐果決的張良絕對要強于扶蘇。
但這亂世,只需要終結就夠了嗎?
重回故韓之旅,帶給韓非的,可遠遠不是一個虛無的王位那么簡單。
世人都說他韓非出身公室,不懂民間疾苦。此前韓非雖然也承認這一點,但從未將其作為弱點看待。
領導這個天下前行的,從來就不是底層民眾,不懂民間之事有何妨?
然而看過破碎山河之下的百姓之難,韓非才真的意識到,這些自古就被各家無視之人,也是與他們這些天之驕子共同生活在蒼天之下的,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人。
韓非突然有些理解劫的壯烈所為了。
這樣一個出身低微,一直被韓非視為不通法理的粗鄙之人,才真正能體會到韓非直到接近不惑之年,才稍有感受的事。
于是韓非對扶蘇就更為好奇了。
以韓非的識人之明,早在初次相見時,就察覺了這個大昭長公子對普通百姓的仁愛。
究竟是怎樣的偉力,能夠讓一個出身貴胄的公子,對百姓也保有如此濃烈的仁愛?
要治愈這數百年戰亂帶來的傷痕,還有比天生仁愛的扶蘇更適合的人選嗎?
“此篇寫成于韓國。”
扶蘇勉強振奮精神,聽著老師良久沉默之后的教導,“此篇題為《養民篇》,主講仁義之道。”
養民?扶蘇不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