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就如同一篇開頭無比絢麗,卻最終未能完筆的詩篇。
一如未能定稿的《韓非子》。
《韓非子》這個名字此刻還未見經傳,如今不過是一些零散的篇章。
作為老師“唯一”的弟子,扶蘇覺得自己有責任將這些篇章集合成冊,冊名自然就是《韓非子》。
扶蘇知道,韓師之苦,不在于身在敵國,甚至也不在于故國破亡,而只在于無處容身。
天下之大,卻擺不下韓非的一張書桌,所有人都在逼迫他。
韓人在逼他盡公子之責,昭人在逼他與故國決裂,始皇在逼他以身為餌,甚至連扶蘇,也在逼他做出抉擇。
在過去的泥沼和未來的可能之間做出抉擇。
老師最終選擇抱著過去而亡,看似迂腐,可又有誰能苛責他呢?
明明看得破一切,卻只能身不由己地隨波而流,這才是韓師最大的悲哀吧。
如果如故韓貴胄那般只看得到故國往昔,而不見昭國強橫,安心為故國復辟而死,其實何嘗不是一種幸運呢?
或如果,能徹底擺脫故韓公子身份,只盡心做個昭臣,為始皇掃平六國,又是多么讓人振奮的光景?
可他是韓非啊。
非,相背也。名字如此,可要做到背離韓國談何容易。
看得破又如何?
命運早已給韓非編織了無法擺脫的網。
那自己又如何?
扶蘇悚然一驚。
這些年來,為了擺脫那個命運定好的下場,扶蘇幾乎一天都沒有好好休息過。
苦學昭法、興辦官學、出使楚國,乃至如今平定魏土。扶蘇如同一個開屏孔雀,不斷向天下,更重要的是向始皇,展示自己的能力。
然而歷史上那位長公子之死,是因為能力不足嗎?
雖然史書并未有太多記載,然而能讓國人哀憐數十年,甚至陳勝吳廣起義之時都以其為名頭的賢公子,怎么也不會是無能之輩。
究竟是否趙、李矯詔并不重要,扶蘇甘愿受死,恐怕也是知道始皇確有殺他之心。
窮究原因,到底還是因為父子兩人的裂痕已經大到無法彌補了。
而如今,扶蘇與始皇之間,因為韓非之死,終于開始有了第一道裂痕。
雖然兩人或許都無意為之,但這道裂痕并不會因為人的意志就有所改變,它永遠都會橫亙在兩人之間。
其實仔細想想,兩人的裂痕早晚都會有的,韓非之死不過將其提前了一些罷了。
父子二人之間的問題,說得通俗一點,就是三觀不合。
無論如何,他們終究還是有著兩千多年的隔閡啊。
扶蘇呆坐良久,終于等到眼淚涼去。
胡亂擦去殘留的淚痕,扶蘇如同扯去纏繞的絲線般艱難起身。
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那就只能接著往下走了。
扶蘇微笑轉身,對著一臉關切的蒙毅道“走吧。”
經歷過如此坎坷的蒙毅一改往日跳脫的性格,變得沉穩了許多,眼中雖然滿是關心,卻到底沒有多言,只沉默點頭,與扶蘇一同上馬東去。
溫情脈脈的“蜜月期”終于過去,此后就要各自以自己的理念前行了。
或許是翅膀硬了,扶蘇并未對此有太多不安,更多的卻是興奮。
也許就如之前始皇想的那樣,孩子終究會長大,最后還是會有自己的道路。
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