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福宮的半月亭,是后宮里一處難得的秀氣景致。
這亭子建在湖中央,一側卻樹了兩丈多高、宛似小山的太湖石,石下是半湖荷花,春夏翠蓋田田、風荷搖曳,秋冬紅衣落盡、枯荷聽雨。
倘若在亭中觀景,便只得半個天空、半湖碧水。
但這半邊景色卻極是宜人。
尤其到了晚上,水煙迷霏、老魚細浪,風動湖中月,又似風動天上月。
于是,便有人說,此亭的風月有邊勝無邊,有欲語還休的婉約之感,遂取名半月亭。
今晚,教坊司的伎人們早早便準備好了,此時聽見召喚,便遠遠坐在湖對岸的垂花廊下吹笛。
那笛音宛若游絲飛揚,襯著水音兒,越發清越婉轉,一霎如柳梢點水,低語凝噎,一霎挽個笛花兒,如寒消春近,萬芳吐蕊。
入夜微涼,一曲晚笛繞亭飛聲。人聲俱寂,獨這半簾花月,在天地間,遺世獨立。
一曲終了,蘇媺暗贊這笛音之妙,她遙遙看見樂伎們跪倒謝恩。
那當首一人,在月色下雖然面容模糊,卻身姿窈窕,顯然是一女子,不由心中納罕。
教坊司的樂伎里,善笛簫者多為男子。
但此女不僅技法嫻熟,且典雅中有一種舒揚自清之氣,卻無一絲一毫宮廷演樂的華麗媚俗,實在難得。
她正思忖著,一轉頭見順安太妃雙眸微合,面露倦意,看時間已近戌時三刻,便欲告辭回宣頤宮。
一旁的曦華忽然以手支頤,有些意興闌珊地道“書上說‘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真是讓人向往得很!可惜,皇宮里只有‘鏡花水月’,既無聲勢也無氣勢,看完便是一場空,真真是無趣!”
宮人們臉上皆有隱隱笑意能看到曦華公主主動談學問,也是件稀罕事。
蘇媺也笑了。
“‘鏡花水月’,也不是尋常就能看得到的,一定要如半月亭這般,水澄如鏡,才能花月宛然。否則,渾撲撲灰蒙蒙,有什么趣兒?”
她一邊說,一邊將一盞七分熱的羅漢沉香茶遞給曦華。
“至于,你方才說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要在崖岸高絕之地才能看到。咱們皇宮里,也只有在擁翠山上,能窺得一兩分況味了。”
曦華怔怔地出神,把個茶盞像手爐似地捧在手里。
太妃徐徐笑道“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其實還是有幾分的好!本宮素日便聽說你是個有才的,像咱們這般閑話,有幾分才,也能說得有趣些!”
蘇媺知道,順安太妃能一手把景元帝趙柞教養長大,自然不是泥古不化之人。
她吟吟笑道“臣女哪里有什么才?不過是希望像太妃說的這般,不要長成個蠢笨刻板的人罷了。”
紫茉左瞧右看了一會兒,笑道“奴婢是個笨的,聽得恍惚,眼也恍惚了。太妃您瞧,蘇小姐這侃侃而談的樣子,像不像三殿下跟您說《湘夫人圖》那一回?”
順安太妃笑意容容地點頭。
正是一片和悅融洽之時,曦華忽然“啪”一聲把茶盞扣在桌上,唬了眾人一跳。
她兩眼放光,興沖沖道“這個時辰回宮還早,不如去擁翠山上游玩一番。我還沒在山上看過夜景呢!”
太妃聞言,忙阻攔她“這黑燈瞎火的,如何爬得了山?山上又涼得很,白天有多少玩不得?”
曦華哪里肯依,一疊聲地喚人,起身便要走。
順安太妃見拗不過她,只好盯著人備好了御寒的細毛氅衣,又叫紫茉親自帶人跟著。一時,宮人們都穿梭忙碌起來。
蘇媺俯身拜一拜,歉意道“這可是臣女的罪過了!不過,今日過節,御花園里各處人手都是周全的,太妃寬心便是。我們不過到山上略轉一轉,太妃累了這一日,也早些安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