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棹蘭齋里,秋燈耿耿余夜長。
沐浴卸妝罷,蘇媺半仰在紫燕流云美人榻上,釋香拿了帕子輕輕為她絞著頭發。
秀姀正細細打量著赤金八寶瓔珞圈上的珍珠玉石。
“不錯,確實是昭惠太后鳳冠上的料子。這是夜明珠捐出去以后,才鑲了這老鴿血的紅寶石代替的。”
她小心地將項圈放下,嘆道“當年,奴婢遠遠瞧過一眼,那鳳冠上的料子,每一件都價值連城,最難得的是,能集齊那么多件。可惜,后來散失了不少,能留下這些,也算是……”
她的語聲隨著蘇媺越來越冷凝的神色而變得低緩。
鴿血櫻桃躺在蘇媺雪白的掌心里,折出流水一般的光澤。
她并指緊握,從沁涼到溫意,那鮮血一樣的紅色仿佛滲染開來,灼熱地合入她的血脈,汩汩地浸入身上每一處肌理。
蘇媺疲憊地合了合眼睫,再睜開時,眸中已一片清明。
“不過是些死物罷了!”
她聲音冷如玉石“今日,這鴿血櫻桃能物歸原主,他朝,山海形勝也必有復歸舊主之時。”
秀姀面上堆笑“小姐有如此恒心,何愁大事不成?”
她將項圈收進菱花鏡旁的妝盒里,殷切道“既然小姐喜歡,這幾日都戴這個吧,何況,是太妃當眾賞的。”
蘇媺不在意地擺擺手。
她摘下薄透的燈罩,拿起炕幾上的牛角鏨銀小剪,剪下了一截黢黑的燭芯,撲爍的火苗兒又安安穩穩地燃起來。
宮中人心多變、千頭萬緒,只有洞幽燭遠,才能窺見事情的先兆。
她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盅精心烹調的川貝冰糖蒸梨。
雖然果肉綿軟、甘甜生津,卻像一段聽上去很美、情韻卻流于表面的琴音,總有令人遺憾的不足。
因為,那不是蜜酥白梨!
蜜酥白,因甜如槐蜜、酥若酡乳、肉似白玉而得名。
它的生長條件極為苛刻,只在衢州高原一帶有產,那里陽光充裕,但晝夜溫差極大,人稱“晝如朔漠、夜如寒窖”。
而且,蜜酥白的結果量很低,每年所產的果子都要作為貢品,進獻于宮中。
這果子嬌氣得如三月嬰孩兒。
即使一路精心看護,到達京城時,往往十去三四,比之唐朝時“一騎紅塵,千里傳送”的涪州荔枝,也不遑多讓。
宮中人皆愛此梨。
景元帝在每年蜜酥白進貢之時,幾乎日日命御廚以此物入菜。
而川貝冰糖蒸梨,也要以蜜酥白做主料,才能做到“甜入心、酥入骨”。
但今日萬福宮用的,卻是普通的潯陽貢梨……
門“吱呀”一聲輕響,檀墨端了個細竹茶盤走進來。
看蘇媺望著燈燭出神,她不由嗔道“小姐今日乏得很,這會兒好容易空一空,又在想什么?”
蘇媺接過她手上的安神茶,遞給她一個安撫的淺笑。
“那日在鳳藻宮,我恍惚聽珠蘭提了一句,說貴妃給靈閶留了上好的蜜酥白。算日子,確實是蜜酥白進貢的時候,可萬福宮和宣頤宮都沒有,那鳳藻宮的蜜酥白是哪兒來的?”
聽了蘇媺的話,檀墨幾人都是一愣。
釋香恍然回神,她努力思索半晌,有些遲疑地開了口。
“不記得哪一天了,奴婢好像聽小太監們議論,說衢州今年天氣異象,雨水多光照少,蜜酥白的產量只有常年的一半。掌管此事的山陽縣縣令,就是那個出了名的脾氣又臭又硬、腦子一根筋的‘倒叫驢’彭蒿,把貢果都送到西北行宮,宮里一個梨也沒送,把個衢州刺史氣得跳腳。”
釋香說著,和檀墨對視一眼,二人的目光同時落在秀姀身上。
宮中的一切動向,本該是她負責打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