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琛自然是驚詫的。
雖然前有晾鷹臺放鷹,今日又在遠逸林邊戲獵,但蘇媺的琴聲,已遠不是一句“觀獵”可以囊盡,那鏘然作響的琴聲中,分明有了兵戈攻伐之意。
他不由放下手中的酒杯,神色變得認真肅穆。
端陽臉上的笑意卻似霜結花枯一般,漸漸冷卻。
這一折調子來得隨意、進得突然,卻似響雷鼙鼓一般捶在人心上,在場幾人都心思各異。
曦華托著下巴、怔怔出神,想的是今日遠逸林邊,那一場兵衛與野豬之間的角力。
或許是身上流著景元帝的血脈,這一場兇烈搏殺并未嚇到她,反而像是推開了皇宮隱秘處的另一扇門。
自幼年起,母妃和教養嬤嬤們就對她諄諄訓誡,但皇家公主的高貴雅儀、閨閣女兒的安嫻貞靜,都在這一刻被拋擲到京山畿水之外。
她對父親趙祚曾經將帥戎行的生涯開始好奇起來。
端陽神色一暗,像是被墨玉杯中的點點光影灼痛了眼睛。
“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此一生,他只能富貴安閑地消磨時光,注定與縱馬疆場、戕敵報國無緣了。
蘇媺旁若無人地斂眉端坐,一雙素手一時似拂花分葉,一時似猱撞銀刃,一時似萬籟歸寂,一時又到了沖激要緊處。
那琴弦化作心弦,一聲聲既是澎湃豪興,又是悵然難平。
她的心,已飛向了西南的赤鵺江、松子山……
是秋暮冬初了,南方戰事漸息,將士們已開始為安度寒冬貯備糧食了吧?
他們也會在群山環抱的密林中圍獵野獸嗎?
侒王兄長會像作戰時身先士卒一般,帶著將士們擎鷹喝犬,去重山平林、長水野煙的深處,乘興而出,又滿載而歸嗎?
可惜了!
這不是他能安逸游獵的時候,戰事隨時可能再起,就像一把用冰蠶絲懸在頭頂的刀,隨時會劈落下來……
蘇媺心念一震不能再想了!
倘若她露出一絲端倪,對面座上這幾人,也許,都會成為那個揮刀的人!
她指下趨緊,陡然轉入《江城子?密州出獵》“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西北望,望西北,可憐邊塞河邊骨,盡是烽煙蔽天處!
一年多前,瀛云王代天子巡視西北軍事。
他是尊貴的皇子,北六州都督余成儒想必會百般呵護、悉心照顧吧?
他可曾騎著戰馬,踏上廣袤卻人跡罕至的北胡草原?
他可知道,就在十數年前,北胡數次進犯靖安關,南周朝廷曾連下敕令催戰,駐守豫州的將領卻不思秣馬厲兵、北擊胡虜,反而羅列了諸多借口、屢屢推脫,待趙祚起兵謀反時,卻又阿諛附逆。
只不過,那幾個人最終被趙祚尋了借口斬于軍前,奪走了兵權……
此時的金縷齋中,玉色飛花軟簾靜靜垂掛在門口,齋外秋陽高掛,覆照在半開的朱紅色堆石方窗上。
入秋后新換的絳黃色海云窗紗,映了窗外的煦日融光,那如輕霜秋柿一般的甜蜜色澤,看一眼,便叫人心生暖意。
但眾人卻覺得,仿佛有凜凜胡風自西北草原吹來,穿過一道道州府京畿,越過密林重重的萬年山,撩過囿趣園的錦花秀葉,吹進了油松掩映的金縷齋。
剛一覺得寒意襲身,它卻驟然沉落下去,促兮緩兮、舒兮止兮,最后,化成了一縷濃醇散盡、只余清冽的酒中香……
座上闃靜無聲、寂然一片……
半晌,曦華最先回神,大聲叫好。
她年紀尚幼,而且平日里半分心事也無,能品出曲中觀獵之意,已甚是滿足。
宮人們也都反應過來,紛紛附和著,連連稱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