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每當想起景元六年仲夏,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驚變,弘琛仍是百感交集。
初入朝堂的拳拳少年,自詡心思清明、立身持正,正意氣風發地要為朝廷辦事、為父皇分憂,卻不料,傾盆大雨兜頭澆下,淋了他一個透心涼。
這是弘琛第一次直面朝堂的翻云覆雨,權力的真相那樣猙獰,令他想起幼年時在老家涼州看過的鬼戲,那些古怪變形的臉,隨著年歲增長、時間遠去已經漸漸模糊,卻在短短數日一發涌回他的憶海,令他無處可逃。
父皇的猶疑、人心的反復思變、四面八方的指責和否定,令他的辯解那樣蒼白無力,他孤然立在偌大朝堂上,對面的太子,戴著看似友愛憂懼的假面,眸底是毫不掩飾的得意與不屑……
尤釗到京后,證實瀛云王所言不虛他的確一直認為那份軍圖不足采信,才未進呈景元帝。
同時,他也一再解釋說,此前獻計時,并未得到此圖,并且對軍圖的真偽表現出一種曖昧態度。
迎著兵部右侍郎歐陽燊洞若觀火的目光,尤釗有些不自然,但某種不可遏抑的念頭,像西北的白草叢荊一般旺盛生長,促使他極力為自己辯解。
“……末將仔細詢問過那名南地的皮貨商人,此人與南周遺部一名陳姓裨將是舅甥關系。兩個月前,這名陳姓將官被上司以治軍不利打了二十軍棍,以致舊傷復發、不治而死,臨死前將軍圖盜出,命心腹送到舅舅手上,托付他為自己報仇。數年來,這名商人一直都走自西北至西南的商路,連家眷都安置在了西北,身份可信,末將以前也與他打過交道。不瞞大人,為穩妥起見,末將還命人潛去南地打探過,可以證實他所言不假。末將知道,此舉不妥,愿意承受軍法處置,但末將與王爺的心是一樣的,沒有十分把握,又怎敢將軍圖獻給朝廷?”
歐陽燊目光灼灼,看著尤釗。這個年輕后輩的身上有一股彪勇之氣,就像當年的他,無比渴望抓住一切機會證明自己,卻不知,有些機會,是應該被放棄的。
瀛云王反復申明“軍圖不足采信”,尤釗卻沒能堅定地跟王爺站在一起,皇上會怎么想?朝臣們又會怎么想?
他心情復雜,卻又夾雜一絲難以言喻的期待。
面對重重指責,瀛云王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沉默以待,稚嫩而未經風霜的臉上,卻沒有憤懣與驚慌。但愿,這兩個年輕人都能扛住磋磨,保全銳氣,不致于意志消沉。
歐陽燊將尤釗的證詞如實上奏,卻不想,那名南地商人竟遍尋不見,連家眷也一起消失了……
午時三刻,用膳時分早已過了,一個圓領花背的小太監站在晉德殿門口,見御膳房總管在九曲回廊的盡處探出個腦袋,殺雞抹脖子地沖他使眼色,他忙擺擺手,若有似無地指了指殿里。
御書房里一片沉靜,只有角落里一只二尺徑長的巨大白玉盤上,臥著一座雪白晶瑩的冰山,偶爾發出滴答的聲響。
景元帝以手撫額,面無表情地坐在紫檀木雕云龍鬧海的大椅上。
兵部右侍郎歐陽燊再一次細細看過手中的軍圖,轉身遞給了景春侯冉崇柏,一傳一遞之間,兩個人默默對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都有些無奈此事已有定論,只有皇上心里尚存僥幸,真是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
在場的幾名朝中重臣,皆是景元帝當年的嫡部親信,數十年戎馬生涯,個個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軍圖為真,卻一定有詐!
如此軍圖,丟棄?舍不得!保留?有甚用途!真叫人進退維谷!
虛實之間、真假之間,鉆得便是人心的空子,卻不知,對方究竟劍指何人……
“咕……”一片安靜中,冉崇柏的肚子唱起了空城計。
唰一堆白眼掃過來,冉崇柏有點臉紅,倒也不甚驚慌,磨磨蹭蹭地跪下請罪道“皇上恕罪!臣是個粗人,肚腸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