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的遼東還未轉冷,李成梁已然捧起了參茶。
人參在東北地界并非甚么稀罕物事,別說李成梁這樣的遼東總兵,就是努爾哈齊小時候,也能把參須當零嘴吃。
這幾年人參在南方的漲價得益于各色商幫的崛起,晉商、徽商、閩商、龍游商幫,為了賺回運費個個把人參的功效吹得天花亂墜。
努爾哈齊自然知道人參并無大用,但他見了參茶,總還是問候了一句道,
“父親近來身體可好?”
李成梁呷了口茶,也沒說身體好不好,反而道,
“我年紀大了。”
李成梁把溫熱的茶盞握在手心里,
“這兩年該退下來了。”
努爾哈齊笑道,
“父親自萬歷十二年至今,在大寧堡、緊水河、沈陽和可可母林屢立戰功,幾番上疏請辭,皇上都固留不允,可見皇上看重父親,看重李家軍,更是看重‘遼人守遼土’,圣恩在上,父親豈可……”
李成梁打斷道,
“我是真想退了,萬歷十三年張學顏被劾致仕的時候我就想退了。”
張學顏是張居正當政時期的戶部尚書,曾為張居正奏列過《清丈條例》,“倒張”運動開始之后,言官御史紛紛彈劾張學顏與張居正、李成梁結黨營私,又說李成梁妄傳捷報、虛冒戰功。
努爾哈齊那會兒正忙著報復尼堪外蘭,但是他大約也是知道前因后果的。
李成梁和戚繼光都是當年被張居正選中的邊鎮大將,一個鎮守遼東,一個負責薊鎮。
當時張居正對東北的戰略構想是“薊遼一體”,因此張居正一死,戚繼光一退,李成梁就不可避免地在言官的奏疏中成了“張黨”遺留下來的嚴重歷史問題。
李成梁當然知道自己成了一個歷史問題,實際上早在言官提出他這個歷史問題之前,李成梁自己就先試圖下手把自己徹底變成遼東的歷史了。
這段曲折努爾哈齊也是知道的,他這位義父在政治嗅覺上的靈敏程度遠遠超過他在戰場上的直覺。
“倒張”運動一開始,李成梁就先發制人地向萬歷皇帝請辭了“寧遠伯”的爵位;
萬歷十二年又請辭了兩回,一回是請辭退休,另一回是請辭恩蔭;
萬歷十三年辭得更加堅決了些,大約是為了配合張學顏致仕,直接上疏請求兵部換將遼東;
萬歷十四年的理由更正當也更委婉,說是自己身體不佳,戰傷發作,請求病退。
努爾哈齊覺得李成梁每回上疏請辭的心都是真誠的,言官的奏疏比倭刀還利,與其在每次打倒一個“張黨”遺留分子時都被拉出來跟著批斗一番,還不如自己就先下手給自己一個痛快的。
但是大明的皇帝就是不給他的義父一個痛快。
李成梁這幾年一邊在遼東節節勝利,一邊向朝廷上疏辭來辭去,從張居正死后開始一直請辭了五年,到今天他還沒把這個“遼東總兵寧遠伯”的頭銜給辭掉。
努爾哈齊每每想到此處,都不禁為他的義父鳴不平。
他覺得李成梁是真心想辭官的,因為自從張居正死后,每年李成梁都要把辭官這件事說道個好幾遍,一般不誠心辭官的人哪有這種喋喋不休的毅力?
正因李成梁是真誠地想辭官,努爾哈齊也不得不跟著真誠地挽留他的義父。
李成梁要是一走,明廷的損失有多大倒不好說,他努爾哈齊卻是再也找不到愿意償還塔克世和覺昌安這兩筆血債的債戶了。
努爾哈齊好不容易能在漢人面前端一回債主的架子,怎會輕易讓李成梁擺脫這份細水長流的血債?
因此無論李成梁的去意如何一而再、再而三的真誠,努爾哈齊反反覆覆的挽留卻總能比他的義父更為堅決。
此刻的努爾哈齊也是這般斬釘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