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棗吃,就被他父親打罵了一場,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一個人遠走長城獨石口,和塞外胡虜做生意,漸漸攢下了一份家業。
十二年后他衣錦還鄉,為報當年因撿吃青棗而被打之辱,特地在他介休老家的張原村里,用自己賺來的錢買了六十畝棗園,且終生都沒有與他的父親和解。
朱翊鈞想不通了,那個當年挨了一頓打就能與他父親徹底決裂的范明,怎么會舍得這么輕易地就捐出自己辛苦打拼來的家產呢?
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抬起眼來仔細打量了范明幾眼。
只見后者立在原地瑟瑟縮縮,后脖子到肩項那一塊像是被一只大手無形地拎著,使得他的背部上方平白地弓起來一塊,仿佛他直立著也隨時準備作揖。
范明這唯唯諾諾的姿勢立時讓朱翊鈞難受了起來。
朱翊鈞是個共情能力很強的人,他在現代安逸優渥的生活讓他不自覺地學會了共情。
共情是文明的一種能力,再野蠻的極權也侵蝕不了它。
因此朱翊鈞一見范明這般怯縮,心里馬上就替范明把捐家產的方案給否定了。
范明的那一份家業攢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那可真是一輛輛小車一步步推出來的買賣。
十幾歲的少年孤身一人在曠野荒郊的獨石口不知忍下了多少個饑寒,才換得他在十幾年后在自己父親面前那揚眉吐氣的一刻。
他朱翊鈞又如何忍心不讓范明享受那一刻的揚眉吐氣?
再說范明是典型的那種能力和脾氣成正比的倔犟人,這一點同努爾哈赤有點像,但又有點不像。
比如李成梁就不怕努爾哈齊跟他犟頭犟腦,因為小韃子再犟終究是有限度的,努爾哈齊的脾氣從來不會超過他的能力。
但朱翊鈞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卻是有些怕范明的。
歷史上的范明從獨石口的一輛小輪車,推著推著就讓兒孫成了后金貝勒們的座上賓。
當年皇太極決意征服漠南蒙古,一邊與蒙古科爾沁部聯姻,一邊大舉進攻察哈爾部,以此意圖打通從西北進入中原的道路,那時的皇太極背后就是脾氣很大的范明。
一個商人能把一輛小車,推成后金征服蒙古與中原的百萬后勤大軍——說百萬也不是百萬,但范氏家族對后金的后勤貢獻能力就有這么大。
一個離家出走闖蕩天下的少年能用一輛小車推出一個嶄新的王朝,這教朱翊鈞怎么不怕他?
范明沒了家產也還是范明,大不了他回獨石口從頭來過。
只要他那了不得的氣性還在,再讓他一無所有一萬遍,他也還是能讓子孫后代享盡新王朝的榮華富貴。
“不必了,朕富有四海,如何能受一小民之饋?”
朱翊鈞心情復雜地回絕道,他覺得范明的那六十畝棗園還是留給他自己得好,那六十畝棗園代表了成就于今日范明的過往,縱使皇權在握也不應去剝奪它,
“且朕素知,范掌柜才干過人,即便今日身無分文地出了這文華殿,明日照舊能東山再起。”
范明連道“不敢”,
“小民的一點家財,多承仰仗于皇上和先帝爺啟開邊市,若無皇上的赫赫之威,外夷胡虜兇惡如此,如何能甘愿與小民通商?恐怕小民還未入馬市,便已身首異處了!”
朱翊鈞笑了一笑,道,
“保護大明百姓,是朕應盡的責任,你不必為此道謝。”
范明聞言有些詫異,他從來不知道皇帝會說這樣的話,還說得如此平靜而自然。
朱翊鈞繼續道,
“朕聽聞,去歲七月時,建州奴酋報尼堪外蘭的殺父之仇,在鵝爾渾城殺死了十九名漢人,又讓六名受傷被俘的漢人插著箭鏃去向邊吏傳信,以此索要尼堪外蘭。”
“如今尼堪外蘭已死,卻不知遼東馬市的情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