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模糊的黑影。
朱翊鈞依舊端坐在殿上,雖然這既不是日講也不是經筵,也沒有起居注官在側記錄,但他仍不敢輕動,
“先起來罷。”
朱翊鈞畢竟是現代人,一個人再壞他見不得人跪著。
何況范明的“壞”還沒有落實,萬歷十五年的范明大抵還算個良民,在朱翊鈞眼里,一個良民即使在將來是壞的,眼下也不該讓人先跪著。
范明伏著身子沒動,
“小民有罪,實不敢起。”
朱翊鈞一聽“有罪”二字就覺得頭疼,他沒想到人一當上皇帝就失去了與人平等對話的權利,不平等還不算,現在他連不讓人下跪的權利也一并失去了。
不僅是鄭貴妃,現在連范明都能用下跪來顯示自己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好像朱翊鈞天生必得殘暴,不殘暴就愧對于他那有權力不講理的皇帝身份。
但朱翊鈞卻還是愿意講理的,他微微一笑,不急不忙地反問道,
“你有甚么罪?”
范明回道,
“皇上要定小民甚么罪,小民就是甚么罪。”
朱翊鈞沒想到自己一個不設防就成了大明的路易十四,好在他并不把“朕即國家”這句話當真,
“你無罪。”
朱翊鈞重復道,
“朕宣布你暫且無罪,你先起來罷。”
范明這才慢慢動了一下,見朱翊鈞沒有變卦的意思,方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朱翊鈞不得不承認,范明的這種作派讓他心酸,八大皇商之首的親爹在皇權面前竟也是如此卑微,這種歷史和現實交錯的反差讓他心里直發堵。
“朕聽說,范掌柜在張家口及蒙古一帶行商,生意做得很大。”
朱翊鈞刻意緩和了語調,
“怎么還打扮得這般樸素?”
范明剛站直了身,聽到朱翊鈞問話又趕忙躬身作揖,
“這是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制,‘農民之家許穿?紗絹布,商賈之家只許穿布,農民之家但有一人為商賈者,亦不許穿?紗’,小民身為大明子民,國朝成制豈敢違逆?”
朱翊鈞“噯”了一聲,道,
“現在早不是太祖皇帝剛開國的那時候了,京城里被蟒腰玉、衣麟帶金的小官就不少,勛戚之中連四爪象龍也穿得上身。”
“不止京城,江南豪富之地尤為如此,富商巨賈個個都造園林、起高樓,違制逾矩者數不勝數,早沒有人去管了。”
“難得我大明還有范掌柜這般惦記國朝祖制的商賈,莫說太祖皇帝地下有知,就是朕見了也不免動容。”
朱翊鈞自覺自己這番話說得十分溫煦從容又體貼下情,晚明的服飾等級制早已形同虛設,有錢就能穿好衣、住華屋,像范明這種有了錢還一直恪守明朝祖制的商賈著實屬于稀有動物。
不料,范明卻被朱翊鈞格外溫和的語氣嚇了一跳,聞言忙解釋道,
“小民在張家口的一點買賣不過是小本經營,養家糊口而已,哪里穿得起綾羅綢緞,住得起高樓大廈?”
范明連連作揖,
“山西這幾年年景不好,不是旱災就是蟲災,聽聞山西僅今年年初就有饑民六十萬余人,皇上牽掛民生,定是時時為此憂慮不已。”
“小民愿為君分憂,捐出我范家全部家產供予山西災民,以求寬慰圣心,使皇上得以開顏幾許。”
朱翊鈞一怔,怎么也沒想到范明會如此痛快地捐出自己的家產。
要知道范明同努爾哈赤可不一樣,他既不靠岳父,也不靠干爹,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地白手起家。
后世史料中的范明是個氣性很大的人,他十歲的時候母親去世,父親續弦之后便對他日漸冷落。
有一次范明在自家院中摘了幾枚沒有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