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設著日晷嘉量。
朱翊鈞自然聽出這又是張誠的另一番恭維,可他笑歸笑,心頭卻忽然掠過一陣驚疑。
后人都說慈禧太后不喜歡維多利亞女王送來的自鳴鐘,是覺得“送鐘”的諧音不吉利。
可滿清入關后的皇帝也都住在紫禁城,他們當然也注意到了各個宮殿前的日晷嘉量。
那么慈禧太后在收到英國的自鳴鐘后,是不是因為她懷疑英國人在暗示“中國的皇帝再也無法掌握授時授量之權”,這才勃然大怒呢?
“當——當——”的鳴響停止了,自鳴鐘又恢復了嘀嗒嘀嗒的指針跳動。
“確實不如。”
朱翊鈞慢慢開口道,
“朕也以為不如,可夷人未必會這么覺得。”
張誠附和道,
“可不是,那外夷如何見識過我大明之豪富?”
朱翊鈞笑了笑,道,
“不錯,夷人遠道而來,朕不能自失風度。”
“來!替朕更衣,朕在文華殿召見那范禮安。”
朱翊鈞一發話,立時便有一群宮人上前,攙扶著皇帝從榻上起身。
張誠問道,
“皇爺可需要從四夷館召兩個譯字生在一旁伺候?”
朱翊鈞道,
“不必,朕這回只召見那范禮安一人。”
“朕聽潞王說,在濠鏡的洋人幾乎都精通漢語,他又取了這么個漢名,想來是不需要譯字生的。”
張誠躬身而應,接著趕忙下去傳旨。
約摸一炷香的時間后,朱翊鈞便在文華殿中見到了范禮安。
范禮安當然不叫范禮安,他的原名是亞歷山德羅·范禮納諾,是一個典型的意大利人。
萬歷十六年的范禮安四十九歲,臨近知天命的年紀,卻仍是精神抖擻,紅發茂密,胡須齊整,湖一樣的藍眼睛還透著理想不滅的明光,教人一見就心生好感。
其實客觀來說,晚明的傳教士也沒甚么理由讓人反感。
和唯利是圖的商人比起來,傳教士的目的相對而言還是比較單純的,其侵略性和晚清那些各懷鬼胎的來華教士根本不能相提并論。
可以說,晚明的傳教士幾乎個個都是親華派,而范禮安是比親華還要更“親”一些。
歷史上的范禮安是首先提出在中國應使用“入鄉隨俗”布教方式的傳教士。
他曾在寄往歐洲的信中說,中國是一個偉大而有價值的民族,中國人尊重學問,而且愿意用明智的方式聆聽任何陳述。
據此,他認為,所有派往中國傳道的人,都必須學會讀、會寫、會講中國語言,熟悉中國文化和風俗習慣。
后來的羅明堅與利瑪竇就繼承了他的這份寶貴經驗,不但奮志漢學,還利用對漢學的精通成功進入了晚明士人的文化圈。
這一回范禮安卻沒把歷史上的風頭都讓給利瑪竇。
他穿了一身晚明士人所慣穿的玉色直裰交領袍服,寬袖皂緣,軟巾垂帶,顯然是特意換過的。
范禮安一見朱翊鈞,便按照明朝禮制向皇帝拱手行了揖禮,
“陛下。”
他的官話已經學得十分標準,倘或不看真身,幾乎聽不出是一個外國人的發音。
朱翊鈞看著一個外國人對自己如此畢恭畢敬,心下又是一陣感慨。
他本來就是感慨很多的人,剛穿越來的時候連宦官對自己畢恭畢敬都要感慨一番,這回遇到外國人,感慨自然要更深上一些。
“范卿請起。”
朱翊鈞在內心衡量了一會兒,覺得雖然不能馬上授外國人官職,但是喚“卿”聽上去總是感覺親切一些,
“范卿一路風塵仆仆,可謂辛苦。”
范禮安直起身,似乎頗有些受寵若驚,
“不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