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六年,四月八日。
佛誕。
翊坤宮。
崔文升端著兩盞茶,穿過黃琉璃瓦歇山頂下的斗拱、萬字錦底五蝠捧壽裙板隔扇門,一路往殿內東次間去。紫禁城里的辰光過得慢,日影移得也慢,連茶水的熱氣都似乎飄得極慢,飽蘸著蜜色的陽光,懶散地氤氳在崔文升的眼睫上。
萬歷十六年的崔文升還只是個翊坤宮中的小太監,年輕得連映在步步錦支摘窗上的影子都小。
他人微言輕,自是連送茶都躬著身子。
這個躬著身子的影子有相當的歷史延續性。
三十二年后,崔文升就是這么躬著身子、貓著腰,給大明天子朱常洛進獻了大黃藥,使得朱常洛在又服下兩顆紅丸之后暴斃在一場內廷和外臣之間的化學大作戰里了。
萬歷十六年的崔文升當然預料不到自己在三十二年后會成為留名青史的“弒君之人”,這一刻的他只是放慢了腳步,在殿中“光明盛昌”的屏門前停了下來。
貴妃娘娘的兄長今日來翊坤宮,兄妹二人許久不見,自然要容他們哭上一會兒,敘敘舊情。
崔文升很是將心比心地想,這情景不哭過不去,不哭太不講人情。
底下人要不讓主子們講人情,那就太不懂規矩了。
崔文升在屏門前稍稍立了一刻,待茶水的熱氣氤氳盡了,方才又往東次間的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后端去。
好了,梃擊、紅丸、移宮三大案的主要參與者現在終于在翊坤宮里聚齊了。
崔文升在這歷史性的一刻放下了茶盞,又躬著身子、悄沒聲地退回了屏門外頭。
貴妃娘娘哭完了,這會兒一定有好多話要同自己的兄長講。
鄭國泰坐在鄭貴妃面前,瞥了一眼崔文升端上來的茶,動都不動地道,
“雖說‘佛誕’節是應‘浴佛’,但慈圣太后禮佛,宣高僧入宮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召外戚入宮同沐佛澤?”
鄭國泰一面說著,一面便露出些焦慮的神情來,
“其中有何內情,還請貴妃娘娘指點一二,否則一會兒見了皇上,我難免手足無措、御前失儀。”
鄭國泰是個長相英俊的青年人,生得劍眉星目,容貌上比他妹妹還要出眾三分。
鄭國泰在容貌上的出眾具體可以體現在他現在的坐姿上。
一般人像他這樣低著頭、袖著手,難免給人一種畏縮氣虛的觀感。
而鄭國泰即便看起來畏縮氣虛,也并不妨礙他的劍眉星目、容貌英挺。
鄭貴妃亦是憂心忡忡,但她并不敢在鄭國泰面前多說。
隔墻有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鄭貴妃自己也察覺到朱翊鈞對她并不大放心。
女人一沒了自家男人撐腰就硬氣不起來,鄭貴妃雖然已位至皇貴妃,但依然免不了需要自家丈夫撐腰。
于是她避重就輕地回道,
“慈圣老娘娘一向重佛法,再說萬歷五年時,哥哥不是也捐資過萬壽寺嗎?”
鄭承憲尚在人世,鄭國泰沒有官身,故而鄭貴妃不稱官職爵位,只喚一聲“哥哥”。
鄭國泰輕聲道,
“萬壽寺乃是皇上替身主持之所,當年馮保專權之時,尚且捐資萬金以作建寺之用,甚至潞王殿下及諸公主,以至各中顯貴,無不捐資,我豈有不捐之理?”
有明一代,不管在位諸帝是崇佛還是惡佛,都一直遵循著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即每個皇子降生,都要剃度幼童替身出家,萬歷皇帝自然也不例外。
萬歷皇帝的替身幼童法名為“僧志善”,最初居住在北京城西四十里的龍泉寺。
萬歷二年,皇帝為其父明穆宗重修受厘之所海會寺的同時,在北京城西南處又修建了一座雄偉壯觀的承恩寺,將僧志善移錫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