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一點點浸入殿中,陸續有小太監半躬著身子、無聲無息地溜進殿里點燈。
燈一盞盞地亮起來了,小太監們卻依舊同黑暗的影子融成了一團,仿佛這偌大宮殿布景中的一只只傀儡皮影。
張誠見皇帝拿起了奏疏,忙移過一座銀雕龍式燭臺擱到御案之上。
這座燭臺的底座為下粗上細分為三層云紋雕飾的圓礅狀,上有昂首而立的銀龍,龍頭有角,龍須細長,張嘴露牙,顯得十分威嚴。
龍尾和下趾緊俯礅面,以支托挺立的龍體,龍的上趾左右伸展,各托一深腹圓形缽,缽上套一淺腹盤,盤上插著兩支正在熊熊燃燒著的蠟燭。
小太監們點完了燈,文華殿內外又變得富麗堂皇,朱翊鈞身著窄袖藏式灑線繡龍袍,坐在一團一團的燭光中,仿佛化身成了光明的源頭。
張誠見皇帝專心讀奏疏,揮手讓小太監們退了下去。
“張誠。”
皇帝翻著題本問道,
“你覺得朕的主意怎么樣啊?”
張誠放下手,見小太監們在暗影里如同一群啞巴了的魑魅魍魎般退出了殿中,方才賠笑回道,
“自然是好,皇上天縱英明,奴婢心悅誠服。”
朱翊鈞原本在奏疏上的視線定住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去,有些似笑非笑地問道,
“你真覺得‘投票’有那么好?”
張誠忙道,
“皇爺設的官職,哪里會有不好的?”
朱翊鈞抬起了眉,
“官職?”
張誠的臉上立刻又堆起了一種宦官專有的、低三下四的笑容,
“皇爺是想在太仆寺另設一職,專為百姓通報支出,闡明利害罷。”
張誠的這一句話,讓朱翊鈞的面孔上陡然出現了一連串相當精彩的表情。
他首先下唇一垮,露出萬歷皇帝二十五歲時還尚且結實的皓齒,接下來方才剛挑起的眉毛微微一跳,一剎那后,眉頭又迅速湊緊,同時鼻翼張開。
最后皇帝的眼睛從張誠臉上移回了手中的奏疏,完成了自認為的“耳誤”,再是錯愕,然后微怒,最后悲哀同時感到好笑的一副滑稽神態。
朱翊鈞作為一個現代人,同時又作為一個健全男性的憐憫心在這一串表情里被彰顯得淋漓盡致。
以至于他的視線轉換到手中的題本上時,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方才的神態難看又刮三。
“‘投票’不是一個官職。”
朱翊鈞耐心解釋道,
“它是一種選官制度,就類似于《后漢書》中的西域‘大秦國’,據范曄所載,大秦國‘其王無有常人,皆簡立賢者,國中災異及風雨不時,輒廢而更立,受放者甘黜不怨’。”
“朕所謂之‘投票’,便是昔年大秦國之簡賢之制,要是擱在大明呢,又像是弘治八年以來的‘廷推’。”
“只是如今的‘廷推’都是‘官推官’,朕想要看到的卻是‘民推官’,濠鏡的官就都是那么選出來的。”
張誠道,
“可是天下臣僚皆是天子門生,倘或這‘投票’能任得‘民推官’,那科舉出身的那些……”
朱翊鈞接口道,
“就是‘民推官’不成,‘民推吏’也是好的。”
“依朕看,太祖皇帝當年想的就是要‘民推官’,只是身旁掣肘的人太多,沒能狠下心來做成這份事業,只能將這愿景寫到《皇明祖訓》里罷了。”
張誠笑了笑,道,
“皇爺定能比太祖爺更狠得下心。”
這句話又是用那種宦官專有的諂媚口吻說出來的,朱翊鈞卻從中聽出了一絲微妙的否定。
這否定也是否定得若即若離的,仿佛一句玩味的捉弄,連話音都是嚴絲合縫的,教人絕尋不到罅隙去確認那是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