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寧愿耗費半生心血去和官僚地主勾心斗角,寧愿背負罵名大興文字獄,寧愿從中國的億萬人口和農村土地上搜刮財富,都不愿試著將帝國的目光投向海外。
朱翊鈞現在領悟了,雍正皇帝的這種心態實非滿清統治者所獨有,事實上這是中國古代統治階級的平均水平。
李太后和朱翊镠母子二人在海貿上的觀念,就是這“平均水平”的最佳注解。
——整個中國都是咱們家的,咱們自己吃點用點,那些小民還不得緊著伺候著?何必非要花這冤枉錢去上趕著同不給咱們占便宜的洋人做生意?豈不是自討苦吃?
朱翊鈞在心里深深地嘆息了,雍正是一個多么勤勞刻苦的皇帝,為了朝廷財政,他連“攤丁入畝”這樣狠觸官僚集團利益的國策都逐步落實下去了,怎么就沒想到要去薅洋人的羊毛呢?
說到底,還是百姓的財富太好搜刮,洋人的便宜太難占的關系。
當然,這一點利害,皇帝身邊的人是不會明講出來的。
即使是萬歷皇帝的同胞兄弟潞王殿下,在講這一點道理的時候,還是用“大明疆土廣闊,物產豐饒”這樣的修飾句給一筆帶過了。
不過必須承認的是,朱翊镠的判斷整體是不錯的,萬歷十六年的大明正處于雍正時期沒錢有權的王朝中間階段。
這時候一方面可以去“攤丁入畝”,另一方面也可以去殖民海外,只是前者穩賺不賠,后者有賺有賠,就看皇帝心里的那一桿秤傾向哪一邊了。
這一桿秤平衡起來是需要一些決斷力的。
朱翊鈞此時便隱約察覺到了雍正當年的苦惱。
假設攤丁入畝成功,朝廷能從農田里收上錢來,百姓減了負擔,官僚受了打擊,皇帝的威信與日俱增,那自然是千好萬好,再沒人會去妄生事端地去考慮甚么揚帆海外。
反正朝廷財政充盈,哪里需要去賺洋人的錢呢?
但假設發動去海外殖民,朝廷的銀餉花得便更多了,百姓的稅負更重了,官僚士大夫一不留神就要華麗轉身成資產階級,帝國的統治都要受到動搖,回本卻遙遙無期。
換句話說,若不是朝廷實在收不上稅來,哪個皇帝會放任海外自由貿易啊?這不是自毀稅基嗎?
饒是不喜歡滿清的朱翊鈞,此時也不禁跟當年的雍正皇帝共了情。
這得是多么強大的毅力,才能在如此險惡的情形下,還牢牢地堅守階級立場不動搖啊。
“四弟真是聰明。”
皇帝聽罷,淡淡地點了兩下頭,道,
“是不是賠本買賣,一眼就能瞧出來了。”
朱翊镠一聽話音不對,忙又湊過去嘻嘻笑道,
“臣一家之言,皇上也不可偏聽偏信,還得等永年伯和鄭國舅探明了消息后,前來回話才是。”
朱翊镠這話當真是服了軟,平常他是多么小心地避著后宮,連李太后主動說起鄭貴妃產子都不接話,此時竟也順著皇帝的心意稱呼起“鄭國舅”來了。
朱翊鈞卻別過頭去不看他,
“這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怕一下子應承了朕之后,內里的宗祿一下減了,卻在外頭做了賠本買賣,虧了朝廷的錢,最后弄得里外不是人嗎?”
朱翊镠仍是笑著,這一會兒卻笑出了點兒“心照不宣”的意思,
“臣心里知道,皇上能準允臣不應此事,便已經是十分看顧臣了,只是削減宗祿一事,皇上須得緩緩圖之。”
“臣記得,萬歷十一年時有個禮科都給事中借著慈寧宮失火一事上疏勸諫,說祿米不足,須得變通撥給。”
“皇上命其去河南實地查勘,結果那人剛到河南,鎮平恭定王的玄孫就差點兒被群毆致死,就因為他當時正好是周藩宗正,領宗學事,可不就是飛來橫禍?”
朱翊鈞接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