贄下獄,和李贄寫了甚么書,書中包含了甚么思想,可以說關系是真不大,何況我覺得萬歷皇帝也沒有時間把李贄的著書全部讀完。”
“后世說李贄是‘大明第一思想犯’,我看是言過其實,確切來說呢,李贄是因黨爭而死,所謂的‘思想罪’就是一個口袋罪,實際上晚明幾乎沒有一個文人是單純因為犯‘思想罪’而下獄的。”
李氏道,
“所以你捧李贄,是想讓他避免被后面的黨爭波及?可我卻覺得,你這是在舍本逐末,直接消滅黨爭,不是更簡單直接嗎?譬如那沈一貫陰險狡猾,你一開始就不要準他入閣嘛。”
朱翊鈞淡笑道,
“噯,要真那么簡單,歷史上萬歷皇帝到后期任由官員空缺不補,不再處理人事任命,就不會被罵得那么慘了。”
“我是覺得呢,這皇帝對人事任免權的掌控固然重要,然而更重要的是從根上改變篩選人才的標準,否則廷推上來的人再多,皇帝所能決定的也無非是朝中各黨利益分配之多寡而已。”
李氏揚起她描得細細的柳葉眉,
“那支持李贄就能改變人才篩選標準了?”
朱翊鈞笑了笑,道,
“你知道徐光啟為何在萬歷二十五年獲中解元之后,卻在次年的會試中名落孫山嗎?就是因為焦竑當年任鄉試主考官之時,其選中的舉人都是徐光啟這樣的‘文體險誕’之人,歷史上焦竑甚至因此被逐,所以徐光啟才沒有在萬歷二十六年考中進士。”
“你或許會說,焦竑被逐,是因為受張位忌憚,如果沒有萬歷二十五年的丁酉科場案,他也會在后來卷入其他的黨爭事件中,但是我一直在想,如果萬歷皇帝本身就支持焦竑和李贄所推崇的泰州學派,或許……西學就能自然而然地興盛于北京,而非歷史上的南京了。”
李氏道,
“可真夠累的,你看你盤算那么多歷史敘事,不如痛痛快快地殺幾個人簡單,還有,古人的思想,再怎么先進于時代,也不可能達到支持工業文明的程度,你為何不自己著書,直接把現代思想傳授給古人呢?”
朱翊鈞笑道,
“那就可奇怪了,我現在是皇帝了,還著書出版,搞個語錄集,那不就是獨裁者作風嗎?我雖然是穿越者,可我也不是神仙,怎么能保證自己字字句句都是人間至理呢?”
“我要是說了甚么荒謬的話可怎么辦呢?又沒人敢反對我,那這樣永生永世流傳下去的都是錯處了,要是造成甚么惡劣后果,我又怎么承擔得起這個責任呢?”
“孔子雖然被捧成文圣,他的《論語》也不是他本人寫的,而是他的弟子根據他日常的言行所編載的,就這樣我們后來還是把孔子給批倒了,所以用語錄造神這一套就不必了。”
李氏道,
“怎么一提著書,你就想到把它跟造神聯系起來了呢?你著書,跟李贄著書之后,你再去提倡李贄的思想,顯然是前者效果更好啊。”
朱翊鈞微笑道,
“對政事發表議論,理應是公共知識分子的責任,如果皇帝干預了議論渠道,在某件事上發表了無可置疑的言論,那不就是變相地堵塞了言路嗎?”
“或許你會說,老百姓沒文化沒知識,可能聽憑李贄或者東林黨這樣的公共知識分子擺布,但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我該做的,是應該賦予大明百姓更多參政議政的權利,而非自說自話地替他們決定甚么是好、甚么是壞。”
“我就是總受不了歷史上的一些獨裁者,對公共知識分子抱有極大的惡意,然后自己出臺些甚么政策,就一個勁兒地自賣自夸個不停,倘或連聽取意見都做不到,又怎么能治理國家呢?”
李氏笑道,
“你待人真是過于寬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