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深淵。
酒侍回到酒吧,往最深走去。他輕輕轉動銅鎖,進入房間并習慣性地反鎖上。
房間呈六邊形,十分寬敞,褪色的壁毯襯托得整個空間肅穆而寒氣逼人,金色燭臺隨意擺放,維持著女主人離開時的狀態。
這里也是苗姐的私人領域,神妙的個人風格賦予這房間靈魂的生動,看似雜亂無章的裝飾物,在每一個角落與轉折間,都可見精雕細刻的美好,盡顯豐富的生活細節。
他一一點燃了所有燭臺。閉起眼睛,往日重現歷歷在目,每一個細微的瑣碎,他都如數家珍,和苗姐的種種他一直練習,一直回味,以防她的形象不再鮮活,變為無形無像的蒼白概念。
再睜開眼睛,卻十分遺憾。
他拉開抽屜,拿出了《哈姆雷特》。打開翻閱,上面涂涂畫畫,偏僻生詞旁有熟悉的中文字跡,是她的翻譯。
文學專業科班出身的苗姐曾經說過,只有語言能夠把她撕成碎片。若她自己有生之年能寫一部長篇劇本,人生就完美了。伍爾夫夫人曾假設如果莎翁有妹妹,她會是怎樣的命運?她會如莎翁一般成就斐然嗎?在那個男權的時代,女性的才能將面臨現實何其殘酷的挑戰和摧殘。
如果不是為生活所迫,以苗姐的才華在當代也許會成功??墒?,如果沒有卓越的想象力、好奇心,沒有閱歷和歷練,沒有后顧之憂,又怎能有精力細細打磨一部作品?天才是太多矛盾的綜合體、偶然因素的契合,所以莎翁這樣的泰斗才千年一遇,可遇而不可求。
鏤空的金楓書簽夾在第三幕第二場的結束。在最后一段對白旁,苗姐用端莊大方的正楷字寫下了一段翻譯
“現在是一個之中最陰森的時候,鬼混都在此刻從墳墓里出來,地獄也要向人世吐放癘氣;現在我可以痛飲熱騰騰的鮮血,干那白晝所不敢正視的殘忍的行為?!?
讓她為之癡迷的,總是這些瞬間穿透神經末梢的詩句。這頁之后,字跡消失了。在那之后她就離開了這個江湖。
噙著眼淚,顫巍巍地合上書。
黑檀木鏡中,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小伙,紅唇,畫著又深又長的眼線,垂下頭,手中拿著《哈姆雷特》。
“對了,如果還過來看望我的話,給我的帶我的那本「哈姆雷特」,當年我沒有讀完就跟瑰給出了評價,現在想來不太客觀?!?
然后她展露了印象中最后的一笑——她的牙齒和微笑,沒有口紅修飾的嘴唇又皺又萎,但她的牙齒之間露著明顯的縫隙,參差不齊,又長又白!
天吶,苗姐的臉色慘白,這張疲倦不堪的臉上看不到那雙熟悉的眼眸!
酒侍瞪大了雙眼,眼珠飛快地旋轉,牙齒格格打戰,真的!苗姐的臉上竟然沒有瞳仁,那雙靈動的妙目……不見了!只有牙——在對著我笑,朝我慢慢靠近……白牙——白牙??!揮之不去!無處不在!!
他仰起臉,雙手抱頭,潮濕的兩眼發直,印堂發黑,狂叫不止,渾身哆嗦,尖銳的聲線撕破喉嚨,像是在回應符咒的召喚。
在這個魔幻般的、富麗堂皇的囚籠之中,一束光從頂部縫隙中射入,他的綠色瞳仁隨著光強而縮小,睜大的眼球中布滿血絲,從眼眶嚴重突出,并一直朝上翻露出眼白。
主宰者死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黑檀木鏡中,繚繞縈回的燭火宛若金蛇狂舞。
囚籠之外,一片靈魂的喧囂。
the rest is silence
哈姆雷特,莎翁哲學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