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自嚴的反應,其實并未逃脫自古以來,千年間建立的以道德為約束力量的君君臣臣的束縛和框架。
朱由檢看了無數大明朝從隆慶年間到天啟七年的宮廷御覽的文書存檔,對大明朝的脈絡了解的更加清楚。
大明亡于萬歷,這句話并非說的亡于萬歷皇帝,而是說亡于那個年代。
萬歷皇帝,年少的時候,在張居正的教育下,一直是一個勵精圖治的皇帝,這是張居正的要求,也是一個被經學教育的皇帝,這樣一個皇帝,無法逃脫輪回的宿命。
萬歷十三年之后,萬歷皇帝的惰政,其實更多的是一種無奈的反抗。
大明皇帝,實際上是一個統治的象征,大明帝制這種制度,所需要的產物。
真正掌控大明帝國的是歷時近千年,從武周之后,發展到極其成熟的官吏集團。
官吏集團,以道德為托詞和約束,以輿論為力量和推手,對大明的皇帝、大明的朝局、大明的人情往來、大明的所有,去要求這個世界變成他們想要的模樣,力求將整個大明的世界,籠罩在四書五經之下。
然而,這群以孔孟圣徒自我標榜的官吏本身,大部分都是知行分離的偽善者,一嘴的道貌岸然,但是滿肚子的男盜女娼,蠅營狗茍。
名義上為了天下黎明蒼生,實在為了個人的利益,以道德為工具,操縱整個帝國。
一部分人純粹將以四書五經為代表的道德當做升官發財的工具,一部分人嚴格要求自己踐行儒家經學的宗旨,比如海筆架海瑞,就是其中的代表。
當然,更多的是介于兩者之間的官員,聞風而動,都是順風倒的墻頭草。諷刺的是,這完全符合儒家所提倡的中庸之道,也算是踐行著他們心目中的儒學經學的秩序。
在張居正還活著的時候,萬歷皇帝這個小胖子,不用面對這些風風雨雨,他只需要按著自己心目中的那個明君的樣子去活著,所有的臟活累活,都交給張居正,他當然可以維持著自己勤政愛民的樣貌。
當張居正死后,萬歷皇帝朱翊鈞直面這表面上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實際上卻是千瘡百孔,岌岌可危,大廈將傾的朝局,朝臣們以同鄉分為浙黨、楚黨、西黨、京黨,又以座師人情分出了東林、復社、幾社,而又根據不同的科舉中第的年份,以同窗區分。
朝臣們這種不斷內斗,帝國的行政效率每況日下,面對這種局面的時候,張居正選擇了攝權,以師相自居,以考成法和一鞭法為左右手,企圖抹殺掉官吏體系中的分化,讓所有的官吏,都按照他的意志行事。
這種行為注定是失敗的,教員曾經說過,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想要禁絕黨爭,團結在一面旗幟下,在一個口號、目標、綱領下行動,就如同不讓官吏們吃飯喝水、拉屎放屁一樣困難。
而萬歷皇帝,作為張居正培養的接班人,當張居正死后,萬歷皇帝可以順手接過大明朝政這個爛攤子。
但可惜的是,萬歷皇帝并沒有順利拿到張居正的政治遺產,反而對其進行了全面的粉碎,這種粉碎的結果,就是典型的賊喊捉賊。
而繼任首輔申時行,又是一個典型的斡旋家,主張調和政策,努力維系著官吏集團的內部穩定,以及官吏集團和萬歷的和衷共濟。
極致的斡旋,并沒有讓黨爭稍加平復,反而在極致斡旋中,養出了東林和閹黨兩只龐大的怪獸。
中國社會歷來如此,在各種正式規定的規章制度之下,在種種明文規定的背后,實際上都存在這一個不成文而又獲得廣泛認可的規矩,一種被認定為內部章程的東西。
恰恰是這種東西,而不是冠冕堂皇的正是規定,支配者整個現實生活。
而申時行,將人們口頭上認可的公理、道德標準稱之為“陽”,而把不可告人的私欲和規章制度,稱之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