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政治和人心還陰暗的地方,當數牢房。當然,對于現今的廉衡,他覺得牢房更陰暗惡心些。殊不知經年后,二者的比較關系,其實是反過來的。比牢房更陰暗的,其實是政治和人心。
牢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
罪獄昏昏,不過待了一炷香,就仿佛過足一整年。三月料峭,近日又淫雨霏霏,霉臭味濃的像國公府的游神打翻了所有香粉盒,稠得像加了明礬的芡粉鍋。吃了秤砣的廉大膽抱坐在寒氣森森的墻壁邊,冥然沉思。淋了一夜雨,新冷舊寒正一寸寸捻著他遍體關節,臉色開始一層層透明,可再是芒刺在背,也擋不住他心眼開孔明皇能容他將整篇文章念完,說明其對“鈔法”的態度已不再那么堅介頑擰。
轉瞬又想烏叔說的那個貴人是誰?能頂多大用?
如今世道,即便還存有循吏良臣,又有誰肯詞氣激蕩的為他這狂悖小子進諫求情。他將拿的上稱的品級官員,用那顆小腦袋篩來篩去,篩下的只剩明晟這顆大頭釘。以他直覺,烏叔意在天下,因而其想通力協作的必是某條潛龍,以明胤性情,斷不肯與此宵小之輩合作,那明晟便是不二人選,且明皇素以慈孝標榜天下,哪怕太子貿然承攬指使他廉衡亂來的罪行,明皇也不會過分降責親兒子。何況,將他這只到處咬人的狗子放脫了,總會攪的那些蒔花尚書、養鳥御史沒什么好日子過。
然而當腳步聲簌簌響起,來到面前的,是一個他萬萬沒想到的人。廉衡縮在角落,愣怔地看著眼前的龐眉皓發,鉗口撟舌繡眉脫色。
“皇天垂眷。”崇門倉邁渾厚的聲音略顯輕顫,難得他如此激動。可眼前這青眉青眼的孩子,同昔日那初初入他坐下的愛徒十二分相似。可巧他還是男子裝束,極易令明皇從那逆論里聯想起往事故人,也可巧他一身男子裝束,叫人攀扯不上半分關系。儒父動容片刻,再上前一步,重復道“皇天垂眷。”
明晟雖想留聽,但待獄卒打開牢門后,還是依禮避退。
廉衡捏緊鐵鏈,對烏叔恨不能敲骨吸髓。他自墻角爬起,憋住兩大泡淚。明白儒父能來的唯一原因,是所有人都勘不破的那一點點真相,也只有這真相,能令他涉足天牢。恨不能將頭頂陰天挖三個窟窿的小鬼,此時此刻只有滿腹驚懼和愧疚,他蹣跚至牢門前,雙膝跪地,哽咽埋首“師公。”
青蟬將牢門拉開,立在外頭恭守。崇門走進去扶起他,好半天只道句“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孫兒不孝,徒惹師公傷心。”
深知暗墻有耳,不宜多言,一老一少便只做淺淺教訓和深深認錯。
崇門“孫兒聰敏,頭角崢嶸,何以莽撞行事?”
廉衡“孫兒自恃才學,卻連累師公,望師公莫怒。”
崇門嘆口氣,沉沉道“不知不可為而為之,愚人也;知其不可為而不為,賢人也;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圣人也。孫兒可曉得這話。”
“孫兒知錯。”
“老儒不便在此苛責,你且在這天牢反思十日,待時出獄,再來弘文館思過。”
“孫兒謹記。”
廉衡滿腹言語卻惜字如金,不過是想讓儒父從速抽身,莫涉入水中。崇門亦深知不宜久留,也曉得廉衡心意,好生看他一番瞧他數眼,囑托句“安心定志,靜己思過”便抬步離去。廉衡望著離去的倉碩背影,再次跪地,沉沉磕了個頭。
金翼首領譚宓,在廉衡埋首地磚之際,跟著悄悄隱沒。待他將天牢的點滴經過,無有遺漏上稟明皇后,明皇將“白首如新,傾蓋如故”這八個字反復咀嚼了幾回,從榻椅上盤腿坐直,捻著大拇指問侍立一旁的董矩“董矩,你說,恩師這話,是在表達‘有人相識到老還是不怎么了解’呢,還是‘有人初次見面卻一見如故’呢?嗯,你說說?”
董矩這位寬心胖胖的老太監,人如其名,懂事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