矩,本本分分侍奉明皇三十年,歷來話少,長話必然短說,短話必然干凈,不牽不攀不粘任何人,看上去就是個長壽人,因而明皇總在心事最深的時候,將其留在身邊,有一嘴沒一嘴,同他解解孤寒。
“老先生德高望重,穿透名利,境界宏遠,老奴自不敢臆測他箴言。但,以老先生性情,有話未盡,在西暖閣就作直言不諱了,何需在天牢對著一黃口小兒言有盡意無窮。因而老奴以為,他只是堵人思人,看見故人之孫想起了故人,才生出這‘一見如故’的慨嘆罷了。何況,陛下又是老先生得意愛徒,既是愛徒,必是最疼愛最了解的,陛下何需多慮呢。”
“你這老東西,今兒倒話多。”明皇看眼他,長長短短嘆口氣,“恩師什么人,朕心知肚明,不然,何故要將他強留京畿,將胤兒和太子交由他管束。”明皇半躺回繡榻,眼神悠遠,在宮女舒緩有律的捶腿節奏中,追憶石火光陰,“朕十五歲才回到京城,受教于恩師座下。剛從窮僻的甘州蕃地回來,萬事不懂,性子又躁,沒少被皇兄皇弟們嘲弄,更沒少同他們毆斗。這也是朕掌朝后,讓子嗣盡皆留守京都,不再封往蕃地的主因。哎,規行矩步,不得擅離封地四十里,不得預四民之業,仕宦永絕,農商莫通,條條框框藩王搖手觸禁,太苦了,太苦。如果當年沒他們幾個在朕身邊扶持,朕何能坐上這把髹金龍椅。”伴著一抹溫水似的苦笑,明皇搖搖頭繼續說,“想想當年,每次惹下禍事,都是由他向恩師辯解,誰讓他懂得最多又最會說,待他申辯完,恩師總會讓相里為甫再詳述事情經過,這老家伙,那時還沒現在這么會和稀泥,好在他每次都會摳掉關鍵字兒,將一壇子烈酒描述的跟碗白開水一樣。恩師雖洞察幽微,但法不責眾,末了罰我們幾個抄寫整本《道德經》,事情也就過去了。”
董矩早聽明白了往事里的“他”,遂不敢輕易接茬。
明皇看眼他,問“你怎么不吭聲了?”
董矩躬了躬身,知明皇想聽的,正是他既不敢說且明皇實際上并不想聽的,猶疑片刻,才慢吞吞接句“三十多年過去了,老先生罰抄經史的習慣倒是未變。”
明皇失笑一聲,慨嘆道“物在變,法在變,人亦在變,獨恩師教化萬民的衷愫和方法,還真是可‘一涂以應萬方’啊。”
“是啊”,董矩隨聲重復“獨老先生教化萬民的衷愫和方法,可‘一涂以應萬方’吶。”
明皇倏然坐直,董矩趕忙上前一步扶穩他,明皇先說句“不礙事”,思忖一刻便盯著董矩沉聲道“你代朕去趟天牢,問那小兒兩個問題。”董矩眼皮微微動了動,正要湊近明皇細聽,明皇卻是命人拿來紙墨,御筆一番龍動,雪白的箋紙上就呈現出鐵畫銀鉤的兩個大字日、月。董矩溫薄的眼皮往內斂了斂,側耳聽命,“一問,朕寫的這‘日月’二字,如何?二問,墨磨多了,如何?”
董矩領命躬退,片刻未敢耽誤,捧著箋紙就往昏昏罪獄趕來,厚著聲音復述完兩個問題后,看著跪在面前的稚子,慢騰騰問“你可聽明白了?!”
廉衡囅然一笑,對這位富態公公禮敬三分,微微頷首后,亢聲回答“罪臣榮答上問一陛下的書法鸞飄鳳泊,除圣祖外無人能及。盡管無人教導,但草民亦自小熟背《易林·巽之井》,不但堅信‘昊天白日,照臨我國’,更堅信‘在天者莫明于日月’;罪臣榮答上問二偌大白紙,不過八畫貪墨,除掉了,就如一場瑞雪籠罩大地,白紙之明凈猶如天地之明凈。”
董矩聽完答語,曉得他是真聽明白了,白胖胖的臉上無聲地燦出一朵小蓮花,也未多話,接過廉衡捧在頭頂的箋紙,抱緊塵拂,便疾往乾清宮復命。
施步正將暗樁送來的獄中密報,呈送明胤后,明胤覽畢,嘴角不由得翹出一抹溫笑,這抹笑,還真不啻于烽火戲諸侯換來的美人一笑。施步正浪起兩條狼毫眉,跟著瞎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