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輔終于殺出一條血路,尋到朱祁鎮時,天已經快黑了。盡管身邊慘呼聲不絕,但慘呼聲的中央,朱祁鎮卻半點傷都沒受。這要歸功于圍在他身周的數十名文武大臣以及文武大臣外面的三百名錦衣衛——他們像人盾一樣,緊緊護著皇帝,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保護著皇帝的血肉之軀。
在朱祁鎮的身邊,張輔看到了王振的尸首。沒有跟敵人打拼的痕跡,致命傷在后背。朱祁鎮說王振是為了保護自己死的,張輔覺得不像,但皇帝既如此說,他也不好表示懷疑。
張輔讓人將拖來一具瓦剌士兵尸首,將他衣服扒了,走到朱祁鎮身邊“陛下,你身上的衣服太扎眼,得換掉。”
朱祁鎮木然接過,卻不讓岳謙給他換“我這個皇帝,做得挺差勁的,對吧?”
張輔瞅了一眼那衣服,說道“這樣是不體面,但總好過被韃子殺了。你是大明的皇帝,即使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大明的江山社稷想。”
朱祁鎮“想不想的,隨便吧。跟我無關了。”
幾個殺人殺紅了眼的蒙古騎兵揮舞著砍刀追逐一個慌不擇路的軍官,剛要砍斷他頭顱,那軍官卻被橫沖出來的另一個蒙古騎兵給殺了。他們悻悻然尋找其他獵物,驀然發現朱祁鎮這邊獵物更好,于是呼嘯著馳來,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拉弓射箭。
看著紛紛倒地的文武官員,張輔大怒,如果不是他要保護皇帝,那些呼嘯叫嚷著的韃子,會成為他袖里飛刀的刀下之魂。但是若要保護皇上性命,談何容易,他得帶著皇帝穿過尸山血海,層層地獄。
突然,張輔聽到外面無數蒙古兵瘋狂的叫囂聲“復大元,一統天下!”(蒙古語)
叫囂聲如此瘋狂,以至于數里之外的大地都在隱隱顫抖。數里之外,張影舒聽到叫囂聲,心念一動聽這聲音,當是他們尋到了皇帝,爹爹放心不下皇帝,一定就在那里。
想到父親,她撿起地上一只三眼火銃,調轉馬頭,徑向聲音處疾馳。此時她身上穿著脫脫不花的衣服,蒙古人見了以為是自己人,明軍見了如見閻王,一路馳騁,竟然如入無人之境。
張輔聽到叫囂聲,試探著爬到壕塹旁邊,趴在地上查看外面動靜。
但見不遠處,數百名蒙古騎兵對著上千斤火藥,數千支火銃在瘋狂歡呼。那原是明軍用來炸死敵人的法寶,如今淪為夷狄之手,立成他們攻奪北京、恢復大元江山的利器。
張輔看到一眾蒙古兵中間,有一個身著輕甲的蒙古貴族,四十歲上下年紀,身材魁梧,神情得意,握著馬鞭的手,大得像蒲扇。
他心念一動,死死盯住那貴族,眼中閃動著想殺人的光——如沒意外,他就是也先!
他眼光一瞥,對準了前面不知誰丟下的三眼火銃,只要拿到那只銃,再神不知鬼不覺給那首領來一下子,盡管慘敗不可避免,卻能給朱祁鎮掙來一線生機。
他回到朱祁鎮身邊,低聲說道“陛下,這個人很可能是也先,就算不是,也是伯顏帖木兒或者別的蒙古貴族。只要臣把他殺了,就有可能把水攪混,土木堡上那些蒙古人就有可能變成沒頭的蒼蠅,就會瞎走亂撞——他們亂了,您就有活路了。”
朱祁鎮淡然一笑“恩師,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張輔“陛下請問。”
朱祁鎮道“如果我跟祁鈺同時被人追殺,你只能救一個,你救誰?”
張輔皺眉“陛下怎會問這樣的問題?”
“是呀,我怎會問這樣的問題?”朱祁鎮不覺失笑,“這么些年來,該做的,能做的,不該做的,不能做的,你都替我做了。現在為了讓我活,你甚至可以去死,我還有什么可記恨的?”
張輔看著朱祁鎮,心里驀然感到一陣難過——這個皇帝,這個八歲就沒了父親,又被自己含辛茹苦輔佐十五年的年輕帝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