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充國是典型的六郡良家子,他家原本在隴西上邽縣,但在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便響應國家號召,遷徙到新設置的河西令居縣(甘肅永登縣)去了。令居位于青藏高原邊緣的令居山高水長,天地廣闊,風光與中原大異。
誰知才遷過去三年,就遇上了第一次漢羌戰爭,西羌眾十萬人反,與匈奴通使,圍攻令居等地。當時才25歲的趙充國便參與了守城戰,在諸羌的圍困下堅持了幾個月,稍后漢將李息對湟中諸羌的征討,趙充國也作為騎吏出戰,有所斬獲。
戰爭結束后,羌人消停了一段時間,與小月氏、漢人在令居縣雜處,這讓趙充國知曉了四夷之事。到了今天,他已從少年良家子變為滿身是傷的六旬老將,要論對羌人的了解,朝中無人能出其右。
“西安侯可知道,西羌與匈奴皆為游牧行國,但其最根本的區別是什么?”在去上林三官的路上,趙充國對任弘拋了這樣一個問題。
任弘最先想到的是經濟上的差異:“羌人在游牧之余也兼顧農耕,而匈奴幾乎純以游牧狩獵為生?”
兩者的相似與差異,就好比一千多年后,生活在同一地域的藏與蒙古。
趙充國卻搖頭:“不,最大的區別是,匈奴有君,而西羌無君。”
對統于一君的漢人來說,無君的詞意近于野蠻,不文明,因此漢朝尊重草原上統于單于的匈奴,認為他們是夏禹之后,同為炎黃子孫,對西域的諸多小邦也視為可以教化交往,連同有君的滇國、夜郎亦高看一眼。
卻對無君的西羌十分鄙夷。
“西羌國無鰥寡,種類繁熾。不立君臣,無相長一,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為雄。數十萬羌人,一共分成了十幾個大種類,數百個小種類。”
趙充國在令居生活多年,能將典屬國官吏都記不住的河湟西羌種類,背得七八不離十。
“什么先零羌、燒當羌、封養種、牢姐種,彼此之間為了爭奪可以在春夏耕作的河谷,戰和不定,他們的血親、聯姻、仇怨,每一年都會發生變化,連自己都不清楚根源,漢官就更不明白了。”
他隨意指著沿途路上被馬蹄車輪彈飛的小石頭道:“西域諸邦像這路邊的小石子,很容易便能一顆顆拾起來。”
“匈奴如同不散不實的土壤,需要的是時間和利器慢慢挖,而非一蹴而就。所以桑弘羊才比喻說,匈奴之事譬如為山,未成一簣。二十四部至少都在單于統領下,盯著單于和左右賢王挖,雖然費時費力,但遲早有一天能將這大山移走。”
“唯獨西羌,別看他們乃是鄙地小夷,卻像散沙一樣,一巴掌爪下去,卻沒法全部抓起來的,若貿然涉足,反而會讓自己陷進去……西安侯在西域爬過流沙吧,不管多強壯的人,陷入進去后越是掙扎,就越是難以抽身。”
“后將軍所言甚妙。”
這三個比喻,真是讓任弘眼前一亮,難怪蘇武盛贊趙充國通曉四夷之事,不論西域、匈奴、西羌,無不說到了關鍵上。
“西羌之事如此復雜,可我大漢派去處理羌事的官吏卻不明白此道理。前些時日在一次宴饗上,有位大夫更曾對我說,對付羌人最好的手段,便是效仿李廣,將羌人首腦騙來統統殺死,他認為這樣就會叫羌人大亂,剩下的種落可以盡數歸附大漢,擴地千里至西海。”
趙充國沒有點名是誰,卻反問任弘:
“那位大夫自以為這是妙計,西安侯認為如何?”
任弘笑道:”我曾讀太史公書,見李將軍傳中提及,李將軍晚年反思為何不能封侯,一一歷數后悔之事,他做隴西郡守時,邊境羌人反叛,李將軍誘騙他們投降,說既往不咎,結果卻將投降的八百余人在一日間統統殺了!結果西羌復叛,從此再不信任朝廷,寧可遠遁也不愿再投降。”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