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順著斑駁的城墻緩緩下墜,無知無覺間帶走了古城上空的最后一抹霞光。周遭漸漸暗了下來,鋪滿天際的暮色在寒葉簌簌中被一望無際的漆黑吞噬殆盡。
因為有了韓硯清的打點,裴南秧極為順利地通過了長平城的南門,來到了城內的主街之上。她抬頭看了看四周,想找個人問問去碼頭的路,可周遭空曠的近乎絕望,沒有沿街叫賣各色商品的小販,沒有亭臺樓閣間品茗對弈的文人墨客,亦沒有輕搖團扇、成群的妙齡姑娘,有的,只是她在寥落燈光下現出的那道孤零零的影子。
曾幾何時,她無數次聽人說起,長平古城坐落于溱江以南、津延河以西,與北周、成漢兩國隔水相望,是商賈們熙熙往來之地,在這里,只要你有銀子,就可以將整個蒼澤大陸上的緊俏貨通通收入囊中。
記得當年姜昀第一次戍邊回京,還專門繞道長平,給她帶回了一支彼時成漢貴族間極為流行的鎏金銀簪釵。而如今,原本擁擠喧鬧的街市一片蕭條,偶爾經過幾個行人,均是形色匆匆,迅速地隱沒在高高矮矮的青磚黛瓦之后,再也尋不見蹤跡。
過了大約半柱香的功夫,裴南秧依舊在古城縱橫交錯的小路上徘徊。正當一籌莫展之際,一個上了年紀的老漢提著盞白紙燈籠,佝僂著身子,從街角的另一端蹣跚走來。
裴南秧連忙理了理凌亂的發髻,迎上前去,開口問道“老伯,請問去碼頭要往哪邊走?”
老漢微微直起腰,睜大略帶渾濁的雙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問道“姑娘是要去坐船?”
見裴南秧點頭,老漢無奈地嘆了口氣,沉聲說道“城守大人在半柱香前下令封了碼頭,姑娘今晚恐怕是坐不上船了。”
封了碼頭?!難道長平城守已經收到了自己潛逃的消息?!可是當時押運隊伍還在與韓硯清的人馬纏斗,根本不可能在半柱香前將消息傳進城,應該只是巧合罷了。
她壓下心中翻涌的不安,皺起眉頭,沉聲問道“老伯,我家中有急事,需得在今夜趕往成漢,您可知道有什么別的辦法可以離開?”
“若想去成漢,最快的辦法就是從東門外的津安渡口出發,坐船橫穿津沿河。不過,那邊沒有擺渡船,只泊著郭老爺家的一艘畫舫。”
“那我要如何……?”
“怕是只能去求郭老爺幫忙了,”老漢轉過頭,伸手往東面一指,緩緩說道“你往前走兩條巷子,在水井處朝北走一里路,就能看見郭家的宅子。”
裴南秧聽罷福了福身,道了句謝,抬腳便要往前走去。可那位老漢卻叫住了她,將手中的燈籠遞了過去。
“看姑娘也不是這兒的人,這燈籠就給了你吧,我在這呆了大半輩子了,沒燈也能找著路。”
裴南秧接過燈籠,低頭看了眼手中白得刺目的燈身,一陣徹骨的悲痛立時翻上心頭——這分明是服喪期間才用的燈籠。
那一剎,慘白的光透過燈籠上那層薄薄的細棉紙上灑在地上,燈內閃爍的火苗和注定灰飛煙滅的燭捻哀傷地糾纏,祭奠著忘川彼岸數不盡的亡魂。而那些亡魂中,有老伯的親人,有她的父兄、大娘,亦有姜昀和她早已去世多年的母親。
裴南秧的眼睛傳來一陣酸澀的疼痛,她深吸一口氣,將本要奪眶而出的液體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她攥緊了手中的燈籠,看向老漢轉身離去的背影,輕輕道了句“老伯,請節哀。”
老漢腳步一滯,回頭看了眼燈籠,眼眶泛紅,蒼老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連這長平城都快要死了,我又當如何節哀啊。”說罷,他搖了搖頭,蹣跚地向前走了幾步,很快消失在了一棟民宅的后面。
裴南秧一愣,忍了許久的眼淚終究還是奪眶而出。長平一戰,大寧山河淪落、亡靈遍野,而她,黃泉碧落、故人難尋。
長平,取平安長樂之意,當真是諷刺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