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得像暈染不均的水墨圖,風雨欲來,烏云密布,不見天日。
長明九十八年立夏,帝都穎京,長明皇宮。
本是金碧輝煌的華麗殿宇,高樓宮闕,在這暗沉的天幕下,卻像一頭頭匍匐在地面的兇獸,冰冷而漠然。
皇宮最偏僻的一隅,是一座格外破舊荒蕪的冷殿。厚重笨拙的木門后面,是雜草叢生的院落,院落一角有一處石桌,斑駁不堪、布滿塵埃;還有一處架了一方秋千,秋千在微風里瑟瑟發抖。
斑駁的石板路徑直通向唯一的寢宮。
寢宮寬敞得很,但是空空蕩蕩,如今處處是被砸碎的陳堂擺設,地面散亂著陳舊褪色的宮裝華服,唯一堪堪完好的臥榻,周圍的帷幔已經被撕裂得破碎不堪。
寢宮中央,冰冷冷的地上,兀自坐了個頭發披散的女子。旁邊還站著幾個神情倨傲的太監。
“娘娘,皇上隆恩,還想著給您留了個全尸。您就自個兒動手吧,也省得咱家這些作奴才的臟了手了。”為首的那位向地上拋下三尺白綾,淡淡的聲音,還透著諷刺。
沐河清聞言,緩緩抬頭。那是一張蒼白如鬼的臉,臉頰上淚痕依稀,眼皮腫脹,枯槁憔悴的面皮皺巴巴的,早已看不出其本來面目。她大概將將哭過,然而此時,她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小全子……”她緩緩開口,入耳的聲音卻像被最粗糙的石磨磨礪了千百遍般的嘶啞和悚然“本宮記得,當時你可還跪在我鳳華殿的后門,跪了三天三夜呢……”
她冷冷一眼掃了過去。
即使已經今時不同往日,小全子還清晰地記得那極冷極冷的一眼。那是一雙堪稱瑰麗的眸子,此時卻裹挾著無盡的冷意和……輕蔑?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即使沐家滿門抄斬,即使父兄皆亡,即使生母病死,即使被圣上厭惡、被天下恥笑,還依然敢——看不起他?是,沒錯,他是在當初跪了她三天三夜才被免去那種非人的折磨,是靠著她步步提拔才得以走上高位……但是不過、不過終究是——今時不同往日罷了!
小全子已然醞釀出幾分沉穩的臉上有片刻的扭曲,隨即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方才道“娘娘錯了,奴才如今伺候皇上,自然當得您一聲‘公公’。至于奴才從前的事兒,娘娘也大可不必再提。畢竟——所謂今時不同往日,娘娘的處境應該自個兒清楚。”
女子愣愣的,隨即像是聽到什么笑話似的,低笑出聲,狀若瘋癲“哈哈哈……”
“李公公,好一個,今時不同往日。”沐河清眼角又笑出了淚,她隨意揩去,向著正信步而來的人扯起嘴角“不過都是本宮的錯,一直自往日錯到了今時。”
“——皇上覺得,可對?”
全是她的錯。
往日,她錯在癡迷傅景瑭,拋清名,棄閨譽,不顧羞恥,自奔為眷;錯在脫沐家入七子奪嫡的水,上忤父母兄長,下愧主仆之情;錯在操勞民生費盡心思,為防天令趁虛而入不惜應允齊國人質的要求!今時,她又錯,一錯再錯,錯在相信傅景瑭會顧念父女之情,給她的暖暖哪怕留一點活路;錯在相信傅景瑭不至如此絕決,不念她沐家為他奪嫡增添多少助力……
總歸都是她的錯。
人從遠處走來,逐漸近了。
燈火一寸寸照明他刀削般俊朗的五官,劍眉星目,薄唇緊抿,分明是清透溫和至極的眼神,卻獨獨透出一絲陰冷。傅景瑭身著明黃的龍袍,裁剪得體,俊逸出塵,繡著龍紋的金靴停在沐河清的身前。
“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小全子和幾個太監忙著跪下行禮。
傅景瑭全然無視那一群伏地稱臣的太監。他只是皺起好看的眉,背負在身后的手慢慢地旋轉著瑪瑙扳指,眼中映出沐河清冷冽的笑容和瑰麗的眼眸,眉宇間卻是一片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