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不知可否由李公引薦給隴州韋節度。”
鄭注緩步而行,聽了若昭之議,也仍用了沉緩的口吻道“夫人,鄭某本是方外之人,若言語有失,還請夫人見諒。某倒覺得,劉二郎不妨將這山賊之路,好好地走去。”
若昭訝異。從未聽過,做賊的路,也是“好”路。
鄭注繼續道“如今這世道,為官則向黎庶商賈索要苛稅,為兵則不得不一面征戰一面劫掠,如此兇徒,和為匪為盜,又有何區別?劉二郎每每出山,雖仗著刀刃之利、匪氣之狠,嚇得那些單獨往來的官商不得不老老實實花錢消災。但他們只謀小財,不害人命,若見到人間其他不義事,還會路見不平便出手,夫人難道不覺得劉二郎他們,比這天下多少苛稅逼死人、刀槍搠死人的官兵,走的都更像是正道?”
若昭一時噎住,左右細忖,這鄭注說的,的確是這么回事。
她本就隨口一語,何況眼前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哪里會真的要與鄭注爭執,心氣平和之下,竟覺得這位道醫,見識頗不尋常,倒生出幾分刮目相看來。
鄭注忽然也感到自己的言語略有激越之相,忙帶著一絲歉然道“夫人莫怪,鄭某本自河東一路西行而來,關中景象頗教人不忍一睹,故而有上述之論。劉二郎他們盜亦有道,故而鄭某云游至此,被他們掠上山來醫治其中兩三人所受的皮外刀傷,也不曾厭惡彼等,反倒打算小住一陣。”
如此言語往來,不知不覺,一行人已從山林的隱蔽綠茵中穿出,來到一處小小的山崖。
這里雖仍是荒野,卻依山面水,遍地芳華,在藍天下仿若世外仙境般。
鄭注走到樹叢掩映的石壘前,向若昭道“夫人,這是某家為小郎君選的地方。”
若昭上前幾步,目光落在鄭注手指之處。不得不承認,那日,郭媼出于淳樸本性也好,鄭注出于醫家經驗也好,不讓自己見一眼那苦命夭亡的孩兒,是對的。
這一刻,若昭見到這小小的墳塋,心中涌起的,更多的是服從宿命的感慨,而非痛之入骨的思念。
她不曾見過已長眠地下的這個小生命的面貌,她的哀痛便仿佛沒了載體,不能夠具體而綿長。這對于不幸的年輕母親來講,實在是堪稱救赦。
一旁的薛濤,體會不到這份復雜的心思,只恐若昭悲傷又起、無法自已,忙防患于未然地上前扶助她。
若昭反過來對她報以寬慰的淺笑,繼而遙望幾眼遠方蜿蜒的渭水,轉頭向鄭注致謝“先生尋得這個所在,真是費心了。”
鄭注俯身,將這無字孤墳上邊的草葉撫得順溜了些,方直起背來,也望著遼闊天地的景象,淡淡道“夫人自潞州來,應知河北仍是道教興盛所在,不似長安以西、洛陽以南,已是佛家與摩尼等教的天下。”
若昭道“家父的主公乃澤潞節帥李公抱真,李節度近年來確是一心向道,軍鎮事務之外,常服丹藥。”
鄭注的面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譏誚,旋即恢復了平和之態。
“夫人,多少權尊貴胄,入我黃老門中,只為求得長生不老之術,實則并未參透道家對于生死的態度。《道德經》有言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生死輪回,那是佛門之語,亦可一觀。不過,我們道家,生與死,此岸與彼岸之間,并無那承載了許多苦難哀痛的經歷。仙道貴生,無量度人,死生本是一體,”
若昭靜靜地聽著。儒、釋、道三家,若以受父親的影響來看,若昭至多算得與積極入世、君君臣臣的儒家沾一點邊。甚至,因了李抱真服食丹藥有入迷跡象而父親常常直言相諫,若昭對于道教很有些抵觸之意。
不料今日這道醫鄭注,侃侃而談之語,竟教經歷喪子之痛的若昭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