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琟的靈柩發往河中老家的那一天,他的父親,朔方軍節度使李懷光,在董秦留下的白麻盟書上蓋了自己的大印,命人送往長安城,遞交給朱泚。
使者走后,李懷光回想著達奚小俊帶回的李泌所言——“朔方軍雖舉兵叛唐,但尚未奪得朝廷一城,傷得宗室一人,開弓未必沒有回頭箭……”
過去的幾日里,面對兒子終于完整了的遺體,李懷光的心中,不時掠過一些遲疑、怯步乃至放棄的情緒。達奚小俊每天奏報,邠寧籍貫的士卒幾乎跑光了,糧餉也告罄。馬匹尚能尋些苜蓿吃,人呢,難道抱著地皮啃嗎?
一支軍隊到了要肯草皮樹根的地步,還有士氣打仗嗎?
可是,就這樣帶兵退回河中自家地盤的話,他李懷光大概是自安史之亂以來,最教天下人恥笑的節度使了吧。
郭子儀的部下,繼承了朔方軍節鉞的一代名將,在天子的削藩大業中領兵橫穿關中去魏博打叛鎮,又凄風苦雨地趕回奉天救了天子家,最后落得老來喪子、敗歸老巢的結局。
還不如那被自己兒子算計、又死于派系斗爭的姚令言呢!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打一仗!
李懷光拍著李琟的棺木“琟兒,阿父知道,你終是想做孝子賢臣的人。但事已自此,阿父更不能讓你白死。”
如今仍環聚李懷光身畔的幾位副將,除了達奚小俊外,還有徐庭光和牛名俊。徐庭光的長女嫁給了李懷光的次子李旻,而牛名俊則從小與李琟一起長大。雖有趙升鸞恩將仇報、陣斬李琟的教訓在前,但李懷光仍然對這幾個部下保持著信任。
“節下,朱泚收了白麻盟書后,要吾等離開咸陽,穿過秦嶺,直搗梁州。至于一路的糧餉,鳳翔鎮如今還在李楚琳手中,李楚琳可遵朱泚之命,在斜谷關附近為吾等補充。”
達奚小俊向李懷光稟道。
“你二人以為如何?”李懷光問徐庭光和牛名俊。
徐庭光冷笑道“時人都道,朔方憨,河朔刁,東南西南滿荷包。這幽州來的朱泚,果然刁鉆有心機,打得一手好算盤。聽起來,似乎是將擒得李適的功勞叫吾等去掙,可是節下請細想,如今放眼關中,到底是東邊難打,還是西邊難打?”
帳中四人都明白答案。
消息紛紛傳來,渾瑊已占了奉天城,鹽州刺史戴休顏的邊軍老卒正在南下,而麾下有兩萬吐蕃軍的皇甫珩,也已進入雍州地界,堵在武功縣。奉天與武功,形成一南、一北的鉗制之態,正是要令鳳翔軍不敢東進、朔方軍不敢西行,雖說雙方總人數差不多,但若硬拼幾場惡仗,朔方軍還剩幾分兵力去穿越秦嶺、攻打梁州?
朱泚分明就是坐鎮長安,想利用朔方軍先肅清西邊的勁敵。
達奚小俊接著徐庭光的話道“節下,從咸陽去斜谷關,還沒到鳳翔地界,就要先和奉天、武功的唐軍、吐蕃軍接戰,那朱泚若真有心助吾等成事,就應該直接從長安往咱們咸陽先運一大批糧草來,而不是誆咱們,眼巴巴地等鳳翔的糧草。”
李懷光點點頭。
達奚說的沒錯,雖然東渭橋在神策軍李晟手中,但渭水之上的中渭橋,能直通長安禁苑,過了中渭橋,渭水北岸就是咸陽,朱泚如果命人從長安送糧來,并不會與東邊的李晟遭遇,托辭不了冒險的借口。
李懷光又站起身,來到兵戈架前,握住了李琟留下的那柄馬槊。這已經成了這位大帥的習慣,槊桿摩擦手掌的感覺,似乎更有助于他厘清思路、作出決定。
這位先為功臣、后為叛將的朔方軍統帥,這幾日重重思慮下,仍是無法擺脫一種復雜的不忍。
李適對于叛將之子身后事上表現出的尊重,多多少少觸動了李懷光。
他決定先向東邊打真正的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