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朱泚偽帝曾經使用過,紫宸殿中的一應陳設,已都換掉,如今放眼望去,整個議事廳簇新得好像出閣那天的娘子。
李泌被宣進來,見殿中只有天子和太子二人,而沒有那貫會興風作浪的普王李誼,心中先稍稍松了一口氣。普王李誼在奉天迎到翻越秦嶺谷道回到關中的圣駕后,就獲準跟著鹵簿一同回到了長安。但包括今日在內,李泌始終未在奏對時見到普王的身影。
“陛下,朝廷此前已出令,出任朱泚偽朝五品官階以上者,才問罪。這李煉師無官無品,還是個方外人士,獻詩而辭多悖逆之說,也沒什么人證,反倒有那嚴巨川為其喊冤,陛下實在不可草率為之。”
李泌不及坐到茵席之上,便開門見山奏稟道。
德宗的目光躍過李泌,投向殿外,隱約能看到竇文場帶著人,肅然而立。
他又看了一眼身邊侍候著的霍仙鳴,見自己這素來辦事牢靠的家奴,腦門上豆大的汗珠分明冒了出來。
傳詔李泌和押李冶出宮,都是霍仙鳴領銜的內侍省的活兒。霍仙鳴到此刻才驀然想起,那日在延英殿,這位李公,分明勸過圣上,看在兩浙節度使韓滉的面上趕緊放李冶回南方。
霍仙鳴暗道,自己真是犯了個天大的疏忽,怎么能教李泌撞見李冶被帶出宮去行刑呢。
德宗瞧霍仙鳴這惴惴惶惶的模樣,果然多少外朝臣子,都是動輒把江山社稷掛在嘴上,實際往往還不如這大明宮里的幾個閹人家奴,懂得心疼天子。若是什么差事沒辦好,給天子添了額外的麻煩,這些內侍們,一個個那緊張羞愧的模樣,唉,真不愧是打小就在東宮服侍的自家人。
不過,德宗倒也并不覺得,李泌進諫,是令自己煩心的事。他樂于和這大約是目前資歷最高、也深富謀略的文臣對壘。在他想來,倘若帝王竟怯于和藝高人膽大的能臣進行爭論,那還談什么攘外安內的魄力。
“李公,開元元年,玄宗皇帝領兵二十萬,于驪山腳下演武。二十萬大軍啊,戈矛金甲爍天耀地,旌旗綿連數十里。這是何其聲威浩大的壯舉。然而玄宗正擊鼓時,兵部尚書、代國公郭元振卻突然出班奏事,導致軍容驟亂。郭國公此前曾在軍國大業中屢立奇功,尚且要因此事被玄宗下令陣前斬首,經文武百官跪下苦苦相求,才保得一命,流放三千里。”
德宗此言,李泌自然知道用意為何。
殺人立威,自古多少帝王最愛做的事。
但殺李冶,有何威可立?!
“陛下,郭國公身為兵部尚書,貿然出班,以致軍紀不肅,若以守土有責而論,罪之有據。而那李煉師,不過一介女流……”
“詩家文士,就不是朕的臣子了嗎?!”
德宗的語氣明顯嚴厲起來。
“太子,”德宗轉向自己的長子李誦,“聽說你宮里的奉儀(太子妾氏名號,九品)竇氏,涇師兵變后、賊泚在白華殿僭位之日,她就飲毒酒自盡了,可有此事?”
李誦俯身應道“確有此事,臣妻蕭妃,已著人扶棺送回竇氏的家鄉厚葬,并賜以金帛。”
德宗點頭,又轉回投來,對著李泌道“李公是我李唐幾代的耆老賢士,莫非未聽過主辱臣死的道理?但那李冶倒真是氣定神閑,她是朕請來的客卿,朕因叛亂不得不倉促播遷,她卻在朕這大明宮學士院一住就是大半年,若真是清貞之士,怎地不學學太子的宮人?”
李泌心中于憤懣之外,升騰起一絲寒涼與無奈。
這九五至尊所言,哪句不是強詞奪理、破綻百出!
李泌覺得自己方才攔下竇文場、踏進紫宸殿來之前,抱定決心要救下李冶,莫教天下小看了當今圣上的胸懷,此刻卻不知如何再辯。
還用得著蒼生來評判?今上的心胸,分明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