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雨還在下,大相國寺后院的禪房中,點起了炭盆。
狄青一回來就病倒了,這時他正閉著眼靠坐在椅子上,額頭上還敷著一塊濕毛巾。
他的長子狄咨,躡手躡腳走了進來,輕輕揭開他額上的手帕,又輕聲稟道:“父親,圓覺方丈來了。”圓覺是大相國寺的主持方丈。
狄青慢慢睜開了眼,望著站在門口長須飄飄、慈眉善目的圓覺和尚,點了點頭道:“方丈請進。”
“聽聞狄相公偶感風寒,”圓覺和尚宣一聲佛號,進來道:“貧僧過來看看。”
“久聞方丈乃杏林圣手,”狄咨懇請道:“請幫我父親看看。”
“麻煩大師了。”狄青緩緩坐直了身子。
圓覺便坐在他身邊的杌子上,兩根手指按住狄青的寸關尺,兩眼微閉著沉吟半晌,方睜開眼道:“相公貴體無恙。”
“那為何我的頭昏昏沉沉,內里像火燒一樣?”狄青嘶聲問道。
“除了身病外還有心病。《大智度論》說,種種內外諸病名為身病;陰郁、瞋恚、嫉妒、慳貪、憂愁、怖畏等種種煩惱、九十八結、五百纏、種種欲愿等,名為心病。”圓覺緩緩道:“心病也一樣會讓人感受到痛苦,否則何以稱為病?”說著看看狄青道:“相公可是有心病?”
狄青默然,許久方點了下頭。
“大師,我父親的心病該如何醫?”狄咨急切問道。
“貧僧連什么心病都不知……”圓覺搖頭苦笑。
狄青卻淵默不言。
“這樣吧,狄相公抽個簽看看吧。”圓覺笑道:“我們看看佛祖如何啟示相公。”說著對門外侍立的小沙彌道:“去,拿簽筒來。”
小沙彌馬上飛奔而去,須臾取回一個黑油油的竹筒。大相國寺的靈簽天下聞名,狄青更是親身試驗過。
那是十幾年前,他被朝廷調回京城,一日得暇便動了興頭來大相國寺游玩,同行人告訴他寺里的簽靈,他也就隨喜抽了一支,簽文是:
‘朝朝暮暮伴君側、一舉成名不勝寒;忽然一陣大風起、金是沙來沙是金。’
當時狄青請人解簽,當時給他是解簽也有四句話:‘遇武則興、遇文則衰、遇水則死、遇火則生。’
那時候的狄漢臣,還是年輕氣盛、銳意進取的年紀,一聽自己的‘生死興衰’都被定下了,心里頭老大不舒服,順手把那支簽插回簽筒,不屑一顧地說:“什么靈簽,都是些模棱兩可不三不四的話,我偏不信它!”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現那簽文和解簽,竟暗合自己的人生軌跡……他先在禁軍中,一步步做到殿前司都指揮使,又被提升為樞密副使,盡管深得官家信任,官也做得很大,但知名度并不算太高,畢竟這是個文官的世界。
真正讓他名揚天下的,是平定儂智高叛亂……這不正是吻合所謂‘朝朝暮暮伴君側,一舉成名不勝寒’么?
再說那解簽,所謂‘遇武則興’……這很明顯,自己從士卒一步步爬到樞密使,所靠的,不正是蓋世的戰功?而且重用他、提拔他、力主派他南下平叛的老上級,龐籍龐相公,乃是單州成武人,籍貫中恰好有個‘武’字。
所謂‘遇文則衰’,就更好理解了,他一個武人,誤入文官的世界,幾年來的日子,難道還不夠衰么?而且現在的宰相,恰好姓‘文’……
至于‘遇水則死’……誰不知道,他狄青之所以會落到這般田地,就是因為人們認為,他應該為這場大水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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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圓覺手中的簽筒,狄青竟涌起這么多的回憶,良久,他方定定神,從中又抽出一支簽,看了一眼,登時面如金紙,只見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