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有霧。
濃霧。
江楓城里早早等在依水而起的樓閣上的年輕姑娘們有些失望。
見不到金銀江里半江冷水映斜陽,半江月華盡蕭瑟的景象,她們斂裙、捏帕、執扇,邁著小碎步踩在木樓梯上,輕巧靈動的腳步聲。
樓下大堂里的男人們用的白瓷杯飲酒,斟滿杯,舉起,飲時優雅,沉穩。
南方,總是這么的令人感覺到溫柔。
不管是那些嬌滴滴的小姐,還是斯斯文文的男子,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言語,極盡溫柔。
一方水土養就了一方的人,但凡心中戾氣過重之人踏進了這里,只會擔憂自己會不會驚擾到了溫柔的南方之水土。
虛假的表象比難能可貴的真相使人沉醉。
且不說那些嬌嬌女兒家,提裙下樓之后,兩兩挽手并肩游,團扇下說著動聽的尖酸話。
更別說那些小口喝酒的男人了,眼角余光不住瞟著翻飛的衣,風光是如何的,不知道,哪怕看不見膚白貌美大長腿,還是想看。
而臨江一處吊腳樓中,有一男子推開了窗。
乳白色的濃霧如柳絮飄游而入,拂在他臉上,像情人撫摸了他的臉龐。
帶著些微水汽的濃霧與情人略帶潮潤的手無異,冰冰涼涼,輕觸,又離開。
多么溫柔。
他喜歡這里的濃霧。
喜歡這樣推開窗放任濃霧鉆進他的屋子。
但是他作為一個大夫,應該為病患考慮考慮。
可是病患沒有病患的自覺,她正在和大夫談一場交易,把一個正經大夫活生生地逼成了商人。
這個商人不賣貨。
這個作為商人的大夫也不治病。
蘇翊仍然是那一身淺藍色長衫,有一只手上系著與衣衫同色的一指寬的帶子,下面隱著的事物,云岫還是看不真切,像一串珠子。
她暗自發笑,原來他不止是不愿意救世的醫,也不止是陷入迷惘的魔,還是一個渴望成就正果的修行者。
是人耶?是魔耶?是佛耶?
皆不是他。
蘇翊的面龐是清秀的,他除了不愛說話,別的都挺正常的。偶爾笑起時,又會露出一點孩童的天真之感,會讓人錯覺他是在自己眼下慢慢長成的鄰家大男孩。
他正在猶豫。
他覺著自己在路邊上撿了這么一個半暈半死的姑娘是錯誤的。
就不該讓自己心軟了那么一下下。
心軟是罪孽。
因為,甫一到他落腳的家中,這個氣息奄奄的姑娘又精力充沛,生氣蓬勃了,說起話來像連響的鞭炮似的,其實也不算響,只不過他是個偏好安靜的人,恰好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這姑娘一連說了好幾句,教他好生不適應。
他的嗓子發澀。
他已是好幾日沒說過一句話了。
他吞著嘴里的唾沫,如同吞著刀子。
蘇翊抓起了桌上的瓷杯,猛灌幾口水,他想要平靜,想要使自己回到原點,不偏不倚的原點上,扎穩腳跟。
然而,這種無力感是他無法抗拒的。
若從天而降的一盆冷水,澆得他渾身顫抖。
“你……”他終是開了口,他看云岫時的目光是考量的,充滿希望的,他害怕這種希望似夢,似幻,似泡沫,他在其中,被人從外面打破,可是他內心又是極度的渴求,他奢望著,相信著。
云岫支著頭,就這么靜靜地瞧著他。
有時,與其讓自己背負所謂的困難,苦不堪言,不如讓別人在亂如麻的思緒里掙扎。
她對這場交易有十足的把握,蘇翊一定會點頭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