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已經在章臺宮外跪了整整一天。
在夕陽的拉扯之下,趙高的影子在身側蔓延得極長,幾乎與身前宮殿的影子融為一體。
從身后看去,趙高的身體如同一個突兀隆起的土包,紋絲不動地跪伏于地。
或許是出于單純的巧合,趙高所跪的那級臺階與當日扶蘇為救韓非而跪的那一級完全一樣。
不過,趙高跪在這里,可沒有兄弟與他同跪。
趙高的兄弟,大概都以為他早死了。
或者即便相見,也不會愿意與他相認吧。
來來往往的宮人們更是對他視而不見。
宮中新老交替本來就是常事,大家早已學會了熟視無睹。
更何況,他趙老在中書府令的位置上,待了也太久了。
久到了他身后的年輕人都熬成了老人,也依然不見天日。
是該挪一挪位置了。
而趙高當然也同樣對這些宮人視而不見。
只要他能逃過此劫,這些趨炎附勢之人自然又會如蒼蠅一般重新聚攏而來;若他躲不過此劫,這些人是否恭敬,對他而言又有何不同?
自己這一劫,不是因為武功縣的兩千顆人頭。
兩千多人又不全是冤枉的,就算全是冤枉的,也當不得大事。
這一劫也不是因為太子,若沒有王上默許,那位凡事謹小慎微的太子絕不會將刀子動刀他的腦袋上。
直到閻樂被判有罪,趙高才恍然驚醒,這一劫,是因為他領悟錯了王上的意思。
而王上當日提了提他與閻樂的關系,本就是在點醒自己,早早與閻樂劃清界限。
王上給了自己兩次機會啊。
趙高為此感激涕零。
然而自己卻被所謂的親情蒙蔽了雙眼,才有了今日的進退維谷。
一切,都是小高子咎由自取。
只是,讓王上為難,才是最令趙高痛心疾首的。
“大人,您還是先回去吧,王上今兒恐怕是不會見您的。一會兒百官下了朝出來,您這樣,須讓王上面上也不好看?!?
誰敢在這個時候與自己攀談?
趙高一動不動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抬起頭來。
一張熟悉的大臉滿含關切之色,以趙高閱盡千帆的眼光來看,也不似作偽。
七歲就自閹,拜了趙高為義父,跟了趙高姓而忘了本來名字的大太監,趙全。
一個殘缺了最重要部位的人起名為趙全,顯然受盡了白眼,導致他沒少受欺負,即便他是趙高的義子。
畢竟又不是親兒子,而趙高的義子,可多了去了。
不過那么多義子,印象中活下來的,也就那么幾個。
趙全就是其中一個。
原本最不可能活下來的一個。
趙高神色恍惚地抬頭看了看天邊的紅霞。
已經西垂的金烏有氣無力地將身周的云霞染成了鮮血的顏色。
果然已經到了退朝的時辰。
那些將自己視為閹宦賤種的文武大臣看到自己這幅模樣,嘴上保留著所謂氣度不說,心中恐怕都在嘲笑吧。
不過被他們看笑話倒并不讓趙高如何。
身為殘缺之人,趙高所面對的古怪視線還少嗎?
只是趙全說得沒錯。
除了會讓趙高被看笑話,更重要的是,作為王上的近人,趙高這樣,會讓王上面上也不好看。
“扶我起來。”
其實不用趙高吩咐,趙全早早便候在了趙高身旁,只等趙高下令,便使勁扶起了趙高一邊胳膊,將其攙扶了起來。
在硬石臺階上跪了一天,趙高的雙腿早已失去了知覺。
兩腿打顫使不上勁,趙高只能將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趙全身上,勉強扶著對方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