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犄角長出來以后不痛不癢,也再沒有別的變化,他很快就將這件事拋諸腦后。
彼時夾谷衡有許多更加有趣的事情要做——在他不斷搶奪名字的過程中,他竟靠著這一點只言片語,建起了對諸子百家的星零印象。
這好奇之火一經(jīng)燃起,就一發(fā)不可收拾。
白天,他偷偷潛入私塾,和稚子一道聽夫子啟蒙。
夜晚,他睡在各地的藏經(jīng)閣,開始由簡至繁地閱讀書冊。遇見艱深難懂的部分,他不敢去問瑕盈——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么,總覺得過去瑕先生在向自己說文解字的時候似乎對此相當(dāng)介懷。
生平第一次,他束發(fā)結(jié)冠,用軟紗當(dāng)作幞頭包住了額前的犄角,帶著風(fēng)干的肉條去求見私塾里年邁的教書先生。
那老人初次見他時,被他野獸一樣的眼睛嚇了一跳,但見他率真又執(zhí)著,似乎沒有懷什么歹意,便試著與他攀談,三言兩語之間便意識到眼前非人。
然而老先生一念向善,想著圣賢“有教無類”的教誨,還是接下了這個學(xué)生,他常常在夜半無人的時候為夾谷衡指點功課,從句讀教起,后來又慢慢給他講史講經(jīng)。
在那段時間里,夾谷衡將搜搶姓名的樂趣完全地拋在了一旁,甚至連瑕盈交給他的一些任務(wù)都完成得得過且過。
他顛倒作息,白天在藏經(jīng)閣中廢寢忘食地讀書,入夜就跑去夫子家中請教,所有的時間都撲在了書卷上,王朝的興衰史他讀得如癡如醉——有忠臣良將蒙冤隕落,他顰眉出涕,見佞臣賊子終得報應(yīng),他喜不自勝,恨不得跳起來狂舞。
這樣日復(fù)一日,他學(xué)得飛快,平時所涉獵的典籍也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夫子所知的范疇。
他變得越來越像一個人,越來越知禮,然而與此同時,頭頂?shù)年鹘且沧兊迷絹碓綀杂病?
他仰望著夫子,盡管這個老人才不過將將活了一甲子,但卻有一雙把世事看得通透的眼睛。
一日黃昏,他偶然翻見一部書信集,其間有太史令在給友人的長信中寫“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翻過一頁,又見“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他將全信反復(fù)讀了幾遍,看得眼睛發(fā)直,心中忽然升騰起一番凜然熱氣——
或許是因為死亡離他還太過遙遠(yuǎn),他還從來沒有想過生死這樣的問題啊!
他沒有父母,沒有姓名,瑕先生在日昳之域?qū)⑺捣透τ瘉淼街型痢伤闹袕奈从科疬^忠誠、敬愛……又或是甘愿為了誰誰而死,為了堅守某個信念而死的念頭。
四千年——人間已是滄海桑田,無數(shù)雨打風(fēng)吹而去,然而在他這里,卻一直只是午后一個懶洋洋的時辰罷了。
他的眼中第一次涌起熱淚,不禁棄書而逃,一個人跑去山野之中嚎啕大哭。
眼淚把他的眼睛洗得晶瑩透亮,他重新審視著自己過往的生命,像看著一個渾噩而蒼白的陌生人。
他仰望著星辰,第一次有了自己正在活著,正要活著的感覺。
舊日的一切好像年久失修的危樓搖搖欲墜,在他如同烈火的熱情之中,一場新生正在發(fā)生。
他想象著自己為了某樁事業(yè)奉獻(xiàn)所有熱忱的樣子——盡管他還不知道這究竟會是怎樣的事業(yè),但他已經(jīng)高興得發(fā)了狂。
他第一次領(lǐng)會到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感覺——
這是搶奪一千一萬個名字,也無法比擬分毫的至高歡樂!
他一路狂奔跑去夫子的家中,迫不及待地想要將今夜的領(lǐng)悟告訴老人,然而等待著他的卻是一場大火——當(dāng)他在山中為了自己的頓悟而哭泣的時候,有匪徒傾巢而出,掃平了夫子所在的村落。
他在大火中找了整整一夜,始終無法在尸山火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