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坐在文華殿中的朱翊鈞仍能記起自己在坐直了身子后的那股顫栗,那顫栗是一片如捶鼓擂鐘般的黑沉,從周遭的金織玉堆里緩緩流入心尖,是要把方寸熬化樣的冰冷。
朱翊鈞知道這時該問一句“石頭?甚么石頭?”,問的時候最好在語調(diào)里帶上一點兒貴人專屬的無辜,以便讓張誠把對話進行下去。
張誠是很會接話的,往往朱翊鈞說東,他能接西也能接北,能接朝陽也能接落日,這是他的一大專長。
可那會兒朱翊鈞坐在榻上,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他一個小小研究生,一穿越就遇上“孫丕揚獻石”的《明史》橋段,他還能說些甚么?
倒是伏在地上的張誠先開口了,
“奴婢等近見孫侍郎題奏,爾今渭北大饑,百姓食不果腹,黃河以北饑民食菜與草木,陜西富平蒲城同官諸縣百姓已是‘采石為食’。”
張誠的接話技能在朱翊鈞的沉默里突飛猛進,沒了問話的蠢主子,他也能當(dāng)個回話的好奴才,
“陜西百姓所采之石皆出于三縣觜山,孫侍郎自取二斤,送入京中,伏候皇上恭觀。”
朱翊鈞那時往榻下望去,卻見張誠匍匐在錦榻與粉墻形成的一塊犄角陰影中,暖閣的滿室金光照不到他,他像是屋里多余的一具擺設(shè),沒了主子的目光,連屬于自己的影子都不能有。
就在那一刻,朱翊鈞的動搖轉(zhuǎn)了方向,
“石頭朕就不看了。”
朱翊鈞聽見自己開口道,
“你把孫丕揚的折子給朕拿來瞧瞧罷。”
那時朱翊鈞一說完這句話,整個人頓時一松,心下忽地澄澈起來。
人生到此,前世的家人故舊已不再是牽掛,生死大事亦不過是靈魂移了肉體,自己既已將身后功名置之度外,又為何甘愿將自己沉溺在這些微不足道的滿足里呢?
坐在文華殿中的朱翊鈞握住了滿綴玉銙的鞓帶,議政就議政,當(dāng)哪朝的皇帝都沒有永不議政的道理。
萬歷皇帝究竟是何許人,我已經(jīng)研究得夠透的了。
萬歷十五年的內(nèi)閣輔臣共有四人,首輔為申時行,其余三人分別為王錫爵、許國和王家屏。
此時經(jīng)皇帝宣召,進入文華殿議政的卻止有申時行、王錫爵和許國三人——王家屏已在萬歷十四年九月丁憂回鄉(xiāng),歷史上他再度返回內(nèi)閣得等到萬歷十七年。
三位內(nèi)閣輔臣甫進文華殿,照例先是跪拜叩頭,朱翊鈞垂著眼眸,目光集中在自己座前的那一小塊金磚地上,并不去瞧跪拜的那三人。
天氣炎熱,文華殿中卻是涼氣森然,殿角的藍色琉璃釉竹節(jié)冰箱中的冰凌正發(fā)出緩慢融化時的滴水聲。
那聲音極輕極輕,又被封閉在華貴的箱節(jié)之中,幾乎細(xì)微到幾不可聞。
叩拜過后,申時行首先開口道,
“上月皇上親享太廟,臣等遵例不敢陪祀,于廟門外恭候圣駕。”
“隨該文書官李浚口傳圣旨,‘昏夜人集,遺長隨三人護視’,臣等及祭畢駕回,又該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張誠傳奉圣諭,‘先生每辛苦,欽此’。”
“仰惟皇上精誠,假廟大孝饗親,在圣躬尚不言勞,豈臣等敢自暇逸?臣等不勝感戴天恩之至。”
雖然知道這些均是頌圣的套詞,朱翊鈞仍是被申時行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明朝的廟禮一年行五次,系以孟春、孟夏、孟秋、孟冬四時,以及歲暮舉行的大祫之禮。
在萬歷十七年之前,萬歷帝行廟禮還是行得相當(dāng)勤快的,還沒有完全到行個廟禮都能引得輔臣交口稱贊的地步。
至于兩次讓太監(jiān)傳旨請三位輔臣回去休息,不過是因為那時朱翊鈞剛剛穿越過來,還沒完全做好和內(nèi)閣輔臣打交道的準(zhǔn)備罷了。
當(dāng)然申時行的小心也是事出有因,